“此事难道就罢了吗?”
“罢了?玄成是劝我罢了。”王孟景笑了笑,“——能怎么办呢?秦王功高势大,步步紧逼,太子不能不培植自己的势力。为了结好庐江王,让他替太子经营河北,就不得不抬举韩臣——你总要顾全大局啊!如今朝廷失道,你我读书人,理应辅佐太子践祚,才有望重整国猷啊!”
“您就听了他的劝吗?”
“罢了,罢了,也只能罢了。也是我那时悲愤难抑,我说玄成啊,你也的确是不该再争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本来就是你啊!”
王介甫十分诧异:“啊?这还是魏相的不是了?”
“你不该教太子去河北打刘黑闼!刘黑闼精锐尽覆于洺水,仗着突厥才有这般声势。突厥已退,他剩下的只有内无粮、外无援、众不满万的残兵败将。而太子却兵精粮足,陕东道大行台及山东道行军元帅、河南、河北诸州并受处分——谁看不出来这也是抢功?上行下效,韩臣有样学样,这一切都是你起的头!”[1]
王介甫一时语塞。
——原来唐朝人自己也会怪别人没做出好的典范啊!
“玄成听我说的太不像话了,就告辞走了。他走后,我回过味儿来了,悔不当初——我满腹含冤,只有他一个人在帮我,我对谁发脾气也不该对他发脾气啊!所以第二天我就登门赔罪,多亏玄成不计小过,朋友仍旧是朋友。”
“他还对我说,他教太子去河北打刘黑闼,是因为秦王功盖天下,人心所向,而太子不过是凭着嫡长子的地位才做了储君,没有大功,无以服人;劝我献出书画,也是为了传承文脉,韩臣抢功实在是意料之外的事。”
“至此我也只得忍气吞声了——你不知道,我那时心里是什么滋味!逼反河北的郑善果,做过东宫左庶子,现在也是我们的人,当时已经起复为礼部、刑部尚书;抢我功劳的韩臣,是庐江王的妻弟,为了顾全大局,我又没法跟他争。唉,那时我真觉得,他们姓李的,没有一个好人,太子毕竟能怀仁安抚河北,我就觉得已经够可以了。就这么着吧——那些不平事,从古至今就没断过,我年届四旬,难道还没看透吗?在乱世中我已经失去了两个孩子——算了吧,我折腾不动了,我不想再失去更多。”
“您那时……竟然这么想?”王介甫听他这番自述,觉得着实新鲜,“那您当时怎么看秦王呢?”
“想听真话?”
看他那促狭的神色,王介甫知道他肯定还有更离奇的话在后面——说自己早就看出秦王必能做一代明君不稀奇,说出别的话来,他还真想听听,遂点了点头。
“你们这些后人,总是比我们身在其中看得清楚些,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那时候,我觉得李唐的秦王就是一个为虎作伥的武夫!”王孟景失笑了,“他能扫平群雄是他的本事,可是他效忠的这个朝廷,却逞凶肆虐、徇私偏向,令百姓受苦、贤良寒心。四百年来兵连祸结,世人无不期盼明主拯焚救溺,可他却以武力压服四方,扶保起一个凶悍少文如隋朝一般的李唐,绝了所有仁人志士的希望——秦王的赫赫武功,于李家一姓是福,于天下苍生是祸啊!”[2]
王介甫深吸了一口气,满脸的一言难尽。
“所以……您一直是这么想的,直到贞观年间,才明白事实并非如此?”
王孟景眯着眼睛一笑。
“你觉得我一直兢兢业业为太子效命,与秦王为敌,直到九年六月,接着我就做了朝廷命官?”
王介甫一怔。
“这……太宗是旷古明君,拔人物不私于党,魏玄成、王叔玠、赵弘智,他们不都是这样的吗?”[3]
王孟景又笑了笑,摇了摇头。
“我是武德六年正月到的长安,本来打算好好为李唐效命,也就罢了。可是没过多久,朝堂上就传来了消息——唐俭将往河北,将十五岁以上的男子尽数坑杀,小弱及妇女驱入关中,以实京邑。”
王介甫不觉一惊,第一反应就是——这一点也不像是他熟悉的那个唐朝会做出来的事,倒像是凶悍暴戾的北朝和隋朝。他刚想出言质疑,蓦然想起,唐国史《太宗实录》中确实记载了此事,顿时哑口无言了。[4]
他总是会忘记——他熟悉的那个唐朝,是贞观之治缔造的,而在此之前,北朝、隋朝的所作所为于他们才是寻常!
“当时我就慌了——我一个七品小官,人微言轻,想要谏阻也是有心无力。况且我又只能在朔望日朝参,等我进谏,主上纳与不纳且不说,我的家乡早就血流成河了!”[5]
“那时我想,太子当初怀仁以收河北,他一定不会赞同这般残暴行径,他一定会保护我们河北的。况且他身为储君,说话有分量,如果有他谏阻,主上也许会回心转意。因此我就和几名出自河北的官员一起——玄成也在其中,我们一起去求太子,希望他进谏主上,放过河北。”
“太子当时怎么说?”
“他倒是没有拒绝我们,只说此乃军国大事,并非他所能左右,也只得由主上决断。不过唐俭毕竟尚未成行,此事还须君臣们商议计较。他没说他会进谏,也没说他不会进谏,礼数周全,挑不出一点儿错,恭恭敬敬把我们送走了。”
王孟景深吸了一口气。
“我察言观色,心里越来越凉——太子表面上谦恭有礼,其实把自己推得干干净净,根本不想担这个责任啊!”
“他的意思,我们也都看得出来。那时,东宫有人明明知道不对,却说罢了罢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秦王战功赫赫,主上颇有废立之心,太子若不顺着主上,万一惹恼了君父,降下罪来,岂不是正中了秦王下怀?”
“——可是河北,我们的家乡怎么办?就为了李家父子兄弟明争暗斗,我们河北就该男人死绝、妇人与童稚背井离乡、流离失所!为了储位,对上百万黎庶见死不救,这样的人将来登上君位又将如何?”
“那天回来之后,我彻夜无眠,夜静更深时忽然想起了一事——我早就知道,但事不关己,因而并未放在心上。两年前,李唐的太子曾领兵讨伐稽胡酋帅刘仚成。他大破稽胡,俘获千余人,随后放了他们的首领,并授予官爵,让他们回去招降抚慰群胡,刘仚成与稽胡诸帅遂请降。太子扬言增置州县,须有城池,命群胡执板筑等物聚集起来,却在当地暗设埋伏,将他们尽数擒拿。刘仚成察觉到有变,逃出去投奔了梁师都,而稽胡六千余人就这么被残杀了!”[6]
“你知道那时我是怎么想的吗?——李家父子兄弟,把我们河北人骗了!当初怎么骗稽胡,现在就怎么骗我们——秦王假作怀仁,放归五万俘虏,骗我们降唐,随后郑善果来了,苛政滥刑、逞凶施暴;太子又假作怀仁,释放诸将妻小,再骗我们一次,随后再派唐俭,把河北十五岁以上的男子杀光,妇人与童稚掳入关中——他们关中人,这是一点活路都没给我们山东人留啊!”
“那一夜我真是悔不当初啊!千不该万不该,都是我们当初自己没主张,一点小恩小惠就迷了我们的眼睛,竟然被同一家人用同样的招数骗了两次!我早该想到的——薛仁果,李密,王世充,萧铣,还有我们的夏王,天下群雄和他们的公卿骁将只要落到李唐手上,到头来有几个人有了下场?——历历覆辙在前,姓李的根本不是什么贤仁之主,为什么我们竟然会相信这么一家人是真心招抚我们的?”
“早知如此,不管他天策上将有多强悍,我们也不该降唐——反正是死,血染征袍总比跪着任人砍强!那时,我真恨不得胁下生翅,飞回家乡去,再兴义军,跟李唐血战到底!”
王介甫越听越新鲜——他万万没想到,隋末唐初,风卷流云未定时,身在那个大时代中的人,原来会看到这样的风景!低头略一思索,这一切出乎他意料之事的根源就是——王孟景身为东宫僚属,想的原来不是“我们东宫”“他们秦王府”,而是“我们山东人”“他们关中人”!这“我们”“他们”的分别,就大有不同了!
“我从国史上看到,是太宗切谏不可,此事才作罢的。”
“不错。”王孟景点了点头,眼中闪烁起别样的神采,“我万万没有想到,阻止朝廷在河北杀戮的不是别人,就是我一直又恨又怕的秦王!我不明白了——一个杀人如麻的战将,怎么会有这般仁心?野心勃勃要争储位的皇子,为什么不奉承着君父、反而要直言进谏?”
一语提醒了王介甫。
“是啊——太宗在霍邑哭谏追师,入长安救下李卫公,极言刘文静之冤,自请引军收复河东,力阻高祖迁都山南——他一直就是这样直言敢谏,难怪会喜欢诤臣,甚至还会降以温颜鼓励臣下进谏——这就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7]
[1] 《资治通鉴·唐纪六》记载:“(武德五年十一月)甲申,诏太子建成将兵讨黑闼,其陕东道大行台及山东道行军元帅、河南、河北诸州并受建成处分,得以便宜从事。”
[2] “秦王的赫赫武功,于李家一姓是福,于天下苍生是祸”是某号称历史正剧的电视剧的原著小说里面的话,嗯,我觉得我这样解读这句话,比原作靠谱多了……
[3] 《旧唐书·列传第一百三十八·孝友》记载:“赵弘智,洛州新安人。……武德初,大理卿郎楚之应诏举之,授詹事府主簿。……转太子舍人。贞观中,累迁黄门侍郎,兼弘文馆学士。”
[4] 《新唐书·太宗本纪》记载:“黑闼既降,已而复反。高祖怒,命太子建成取山东男子十五以上悉坑之,驱其小弱妇女以实关中。太宗切谏,以为不可,遂已。”《资治通鉴考异》记载:“《太宗实录》云:‘黑闼重反,高祖谓太宗曰:‘前破黑闼,欲令尽杀其党,使空山东,不用吾言,致有今日。’及隐太子征闼,平之,将遣唐俭往,使男子年十五以上悉阬之,小弱与妇女总驱入关,以实京邑。太宗谏曰:‘臣闻唯德动天,唯恩容众。山东人物之所,河北蚕绵之乡,而天府委输,待以成绩。今一旦见其反复,尽戮无辜,流离寡弱,恐以杀不能止乱,非行弔伐之道。’其事虽寝。’”
[5] 《唐会要》引《仪制令》:“诸在京文武官员职事九品以上,朔望日朝;其文武官五品以上及监察御史、员外郎、太常博士,每日朝参。”
[6] 《旧唐书·隐太子建成传》记载:“四年,稽胡酋帅刘仚成拥部落数万人为边害,又诏建成率师讨之。军次鄜州,与仚成军遇,击,大破之,斩首数百级,虏获千余人。建成设诈放其渠帅数十人,并授官爵,令还本所招慰群胡,仚成与胡中大帅亦请降。建成以胡兵尚众,恐有变,将尽杀之。乃扬言增置州县,须有城邑,悉课群胡执板筑之具,会筑城所,阴勒兵士,皆执之。仚成闻有变,奔于梁师都。竟诛降胡六千余人。”
[7] 《贞观政要·论求谏》记载:“太宗威容俨肃,百僚进见者,皆失其举措。太宗知其若此,每见人奏事,必假颜色,冀闻谏诤,知政教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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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洺州梦(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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