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时……对,那时益州道行台和凉州总管已经不在秦王名下了,江州道行军元帅还早呢,裴玄真、宋国公当了左右仆射,太武皇帝还一度想让裴玄真取代秦王做尚书令——那时候,陈濂对我诉苦,说他父亲自入夏以来,饮酒无度,还自以为名士风范。儿子苦劝也不听,还说他是个武夫,不懂得士大夫的雅趣。他带了一份礼物,央我去他家里劝劝他父亲,一来我有几分辩才,二来也是个读书人,说话比他管用。”[1]
“我答应了他,不过也对他说了,劝人戒酒,难如登天。我们东宫这边,太子也是饮宴无度,听说当初太子少保李文纪还会谏一谏——他那般德高望重,太子还很不高兴,依然故我。李文纪屡谏不从,武德二年就上表乞骸骨,到如今东宫已经没人管这事了——我可不敢保证能劝得成,因此也不敢收他的礼物。我去了他家几次,情况似乎好转了些——我那时想着,这个人大概也是太寂寞了,喝闷酒呢,有个人交谈就好些了。”[2]
说到这里,王孟景有些促狭地笑了。
“如果我早认出了陈濂……”
“怎么?”王介甫听出些苗头来了,“您就不会到他家里去了?”
“不。”王孟景笑道,“我不等他请我,自己就要上门讨教!”
“讨教?讨教什么?”
“你别急啊,听我慢慢说——”王孟景仍在不紧不慢地卖着关子,“有一次我到他家里去,他父亲拿出一卷古棋书,问我这棋书怎么样。我一看这棋书,就知道确属上佳,一边观书,一边与他讲论——我也爱下棋,又好古籍,看见这古棋书就爱不释手,因此就想借回去好好揣摩,再抄一份自己留着。可是人家不答应,说这事要问他儿子。”
“等到陈濂回来了,我又问他。陈濂说,这是他的一个朋友借给他的,是那人格外珍视,所以不敢转借与他人。我当时就奇怪了——陈家爷儿仨,没一个爱下棋,为什么要借别人格外珍视的古棋书呢?我拿这话问陈濂,他就笑笑,改口说,他那个朋友早知王公善弈,特地让他代为请教。我又问他,这棋书到底是谁的——我要与他同游,亲自向他讨教。可陈濂死活就是不说,还说他那个朋友特地交代,不能透露他的名姓,否则这朋友就没的做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我情知借不了这古棋书了,也不好再问下去。可我还是舍不得,就提出到他家来抄棋书。陈濂就说,抄棋书没问题,但你得给我讲这棋书,把我讲会了才行——我好去转告我那个朋友。”
“这古棋书到底是谁借的?这么神秘?”王介甫十分纳罕。
“别急,我就要说到了——”王孟景笑了笑,“接下来的几天,只要我不当值,就到他家去抄棋书、讲棋书。那天我正抄着,他家忽然有客人来了,我躲避不及,只得在屏风后面暂藏身。等那人上得堂来,我大吃一惊——竟然是齐善行!”
“莫非这古棋书就是他的吗?”
“唔——的确是他的了……”
王孟景略微一顿,王介甫又接着问了:“那他这回是来做什么的?”
“我正要说呢——他带来了一幅画。”
“画?什么画?”
“他说是洛神赋图——”
“这么说——到底是不是呢?”
“——那时我就在屏风后面,听见他对陈濂说,有一冀州商贾献图,未知真假,文学馆众学士议论纷纷,莫衷一是。我知道王孟景见过真迹,你还像上次那棋书一样,把这画拿给他看看,问他怎么看——别提我的名姓。”
“我当时心生怒气,推开屏风走出来,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你我本是故交,你要问古棋书,要问洛神赋图,直接来找我便是。委托他人,还不许提你的名姓——你把我王孟景摆在哪里?”
“齐善行连连赔罪,说孟景不要生气,并非是我不念故交之情——昔日你我为同僚,而今你事东宫,我为秦王护军,宫府之间势同水火,我是怕他们知道你与我来往啊!”
“知道又怎样?”二十三年前的王孟景质问齐善行。
“文学馆学士薛元敬,只因畏惧权势,不敢与房玄龄、杜如晦亲近。杜如晦的弟弟杜楚客,为免东宫迫害,索性隐居嵩山。你今在东宫为官,我若造访于你,岂不是令你为难吗?”[3]
陈濂也在一旁帮腔:“是啊,齐公也是一心想要周全此事啊!”
王孟景只觉得哭笑不得。
“我一个七品小官,谁会在乎我呢?”
说出“谁会在乎我”一句,他又忍不住心酸。
“孟景不要妄自菲薄。”齐善行说,“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今时不比往日,还须小心为上。”
——彼时的王孟景,还没有听出他们弦外有音。
“既云小心为上,为什么又拿古棋书,又拿洛神赋图?”
“这是两回事,听善行慢慢讲来——”
陈濂忙把他们往上请:“二位快请上座——坐下慢慢说!”
“唉,罢了!”王孟景告了座,“我正要问问你——这棋书是从哪里来的?”
“说来惭愧。”齐善行笑道,“前不久我们秦王府围棋赌——你也知道的,我下棋不行,跟谁下都输。我输得秦王都看不下去了,就送给我一卷古棋书,让我仔细参详,下次别输这么惨了。当时我就想起你来了——真的,你要是在那儿,我看他们没几个能赢你的。我想拿着这棋书来请教你,可又怕给你添麻烦。我知道你与陈濂有往来,因此就烦他代为请教——反正陈家也没有善弈的人,你把他们讲会了呢,我想我大概也能会……”[4]
“难怪你下棋不行——行棋的妙处存乎一心,要的是言传身教,哪有讲能讲会的?”王孟景叹道,“这且不提——你不是要我看看洛神赋图吗?”
“来来来——请看。”
齐善行捧起画卷,刚刚展开了一小段,王孟景便止住了他的胳膊。
“不必看了,这个不是真的。”
齐善行惊异:“你如何知道?”
“景物。”王孟景指着画面,“这景物偷工减料了。”
“唉!——你就这么肯定?”
“我曾细细观摩过真迹,还能有假?”王孟景叹道,“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这八个字倒也可以送给顾、陆之作了!”
“罢了——丢到番邦的珍宝,哪儿那么容易就取回来呢!”
齐善行十分遗憾,方欲将画卷卷起,王孟景却阻止了他。
“虽然不是真的,你也展开给我看看——我方才观其笔法,倒也成熟流畅,颇见章法,正要看看人物画得如何呢!”
齐善行笑着摇了摇头,又将画卷展开,一手展,一手卷,一段一段看下来。二人一边观画,一边品评,看那山水迤逦,鸢飞鱼跃,仙衣飘摇,眉目多情,就这么一言一语,竟像是又回到了当年的万春宫。画卷展到了最后,仍觉笔有尽而意无穷。
“……有趣,有趣。”王孟景揣度着,“其实这个画工天赋很高,画得也很用心——可是为什么要在山水景物上偷工减料呢?”
“我想画工也是想画好的——会不会是因为离乱之中,颜料不够,故而不得不舍弃这河山风物呢?”
“河山风物怎么能轻易舍弃?”王孟景较真了,“须知洛神赋图最妙的就是这山水景物,它们既是故事的分割,也是画面的间断——看画是一段一段看的,因此画也要有疏密急缓,就像唱歌要有气口,文章要有起伏。你想想,要是没有这些山水,单画人物、车驾、鸟兽,岂不单调?要是构思不佳,为了隔断而隔断,又觉生硬。唯有这样的山水,令画面若断犹连,真好比一唱三叹,余音袅袅……唉!这般巧思,如今已不多见——难为他是怎样想来的!”
“你这样说,我倒真想看看真迹呢!”
“真迹?”王孟景长叹一声,“画的山河已经送给了人家,别再把真的山河也送给人家就不错了!”
齐善行直起腰来笑了。
“早晚有一天,真的山河,画的山河——要他们一并送来!”
“一并送来?”王孟景吃了一惊,“——怎么个一并送来法?”
齐善行似乎想起了什么,面上又是歉意,又是惋惜:“罢了罢了,不提这个了——咱们且看棋书,你教教我吧……”
王孟景已无心于棋书了,心思一直缭绕在那个“一并送来”上——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齐善行到秦王府并不久长,怎么就说出这样的话来?这可不是他熟悉的那个齐善行啊!况且,他刚才还说,丢到番邦的珍宝,哪儿那么容易就取回来呢!
这话——这话真是他自己说的?还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如果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那个人又是谁?
胡虏之盛古来未有,吐谷浑、突厥频频入寇,高开道、梁师都、苑君璋等俱为爪牙,是谁在这种看不到什么希望的处境下,却想让他们把真的河山与画的河山“一并送来”?
——其实他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议废丰州、割五原榆平给突厥的太子,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抱负,甚至当今天子也不会有——天下大乱四百年,改朝换代也不过寻常,仁义不施,赏罚不明,我看他这江山也未必长久!再这样下去,不把真的河山与画的河山一并断送就不错了![5]
王孟景突然站了起来。
齐善行手里犹捧着棋书,抬头望了望他,面露疑惑。
王孟景扶着太阳穴,呼吸急促,面色潮红。他用力地摇了摇头,似乎要把什么不该有的思绪甩出脑袋一般。
“我——天将晚了,我该回家了。”
齐善行追上来,带住了他的胳膊。
“——还没讲完呢!”
王孟景此刻只想独自清静清静,只得匆匆行礼:“明日——明日再来!”
[1] 裴寂墓志记载:“二年授汾州道行军大都督,三年有诏特免再死,六年四月转授尚书左仆射。……寻授尚书令,固辞不拜。”《全唐文·卷二》收录了高祖《讨辅公祏诏》,根据《资治通鉴·唐纪六》,时间应该在武德六年九月,其中“已令天策上将太尉领司徒尚书令陕东道大行台雍州牧领十二卫大将军上柱国秦王世民为江州道行军元帅”,跟《秦王领左右十二卫大将军制》“天策上将太尉领司徒尚书令陕东道大行台益州道行台尚书令雍州牧凉州总管左右武候大将军上柱国秦王世民”比起来,少了益州道行台和凉州总管。
[2] 《全唐文·卷一百三十三》收录了李纲的《谏太子建成书》:“窃见饮酒过多,诚非养生之术;且凡为人子者,务於孝友,以慰君父之心,不宜听受邪言,妄生猜忌。”
[3] 《旧唐书·薛元敬传》记载:“时房、杜等处心腹之寄,深相友托,元敬畏于权势,竟不之狎,如晦常云:‘小记室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新唐书·杜楚客传》记载:“方建成难作,楚客遁舍嵩山。”
[4] 《魏郑公谏录》记载:“文德皇后诞公主,月满,宴群臣于丹霄殿。太宗命公围棋赌,公再拜曰:‘臣无可赌之物,不敢烦劳圣躬。’太宗曰:’朕知君有物,不须致辞。’公固言无物堪供进者,太宗曰:‘朕知君大有忠正,君若胜,朕与君物;君若不如,莫亏今日。’遂与公棋,才下数十子,太宗曰:‘君已胜矣!’赐尚乘马一匹,并金装鞍辔勒,仍赐绢千匹。”
[5] 《册府元龟》记载:“唐高祖武德初,以丰州绝远,先属突厥,交相往来,吏不能禁,隐太子建成议废丰州,拔其城郭,权徙百姓,寄居于灵州,割并五原榆平之地。于是突厥遣处罗之子都射设率所部万余家入处河南之地,以灵州为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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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洺州梦(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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