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洺州梦(十二)

此后的很多年里,王孟景每每回想起这一天,总会觉得,大概就在此时,他已经做出了选择——比如次日如约前来,比如从此隔三差五前往陈家,背着人教齐善行下棋。后来种种,不过是走熟了的路又多走了一步而已。

“他们真是一步一步把我拖进去。”他对王介甫这样说,“先是邻居陈濂,然后是老熟人齐善行——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已经早早熟悉了往来于陈家,熟悉了我后来做了三年的事。”

武德六年就煞费苦心,收买东宫僚属,看来太宗也是处心积虑!王介甫不禁皱起了眉头,显然是不太认同:“好计策,真是由不得人不入圈套!”

“圈套?你以为仅凭圈套就能成事?”王孟景摇了摇头,乐了,“你这个人,也真是有意思,一边说秦王当立,一边又对秦王谋储位颇有微词——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王介甫一怔,一时也难以分辩。

“本来就该你的,却只能等着位尊者赐予,自己去争就不行——所以秦王不该争储,王孟景也不该争功,是吗?”

王介甫脸上沁出了汗珠,不由得以手扶额,竟也看不透自己的心了。他沉默了一会儿,不愿再纠缠此事,遂转而问道:“您既然知道他们一步一步把您拖进去——那您还情愿上钩?您又是怎么想的呢?”

“我心里……”王孟景苦笑道,“那时我心里还是放不下的——我真的就这样投靠了秦王府,对得起惨死在洺水的有道吗?所以,齐善行问我可达志从幽州带来了多少人马、部署在何处的时候,我就对他说,你问的事,我都知道,但有一条——我要面见秦王!有些话,我一定要当面问他!”[1]

“后来秦王来了吗?”

“来了——没过几天,正下着雨的时候,还是在陈濂家中。他还带来了几幅法书,与我一同探讨。”王孟景眨了眨眼睛,“嗳,说真的,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那么近地看过秦王。唉,一见着他那风华气度,我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我留不住洛神赋图?因为我身在洛水边,却不识曹子建!”

王介甫的表情十分地一言难尽。

——人家都拿太宗比曹子建的父亲,前辈您这比方是真新鲜!

为什么?就因为他带来了几幅法书?好吧,太宗确实是书法的方家——前辈您高兴就行吧!

“前辈,您要问的到底是什么?”

“我就是想问他——为什么是我?”

“王公以为不该是你?”二十三年前,年轻的秦王宏图未展,借着斗笠与蓑衣将真形掩盖,巾帻压着又密又亮的黑发,上面犹沾着粒粒水珠。

“王孟景官卑职小,无人看重,哪里值得大王如此青眼?”

“我们本是一样的遭际啊。”李世民从容地说,“我知道王公的女儿是为什么牺牲的,也知道王公心中不平——这一切都太熟悉了,每一天都在我眼前。那么多贤臣良将,以平定天下之功,却官不过四品,爵不过县公,他们哪一个不是九死一生——”说到这儿,不由得红了眼圈,“还有的人舍生取义,就像王公的女儿一样,正值青春华年,却……”

王孟景听到这里,只觉得鼻子发酸。

李世民别过脸去,拭去了眼角的一滴泪,才接着说:“朝廷如此薄待有功之人,对得起生者的伤疤、还是对得起死者的坟茔?王公心痛女儿的牺牲,难道我就不心痛我的将士吗?”

王孟景蓦然想起了宁死不降的罗士信。

——朝廷对不起素秋的牺牲,难道就对得起罗士信的牺牲吗?先是郑善果,后是太子,这样抢着收割河北的战果,难道不也是在秦王心里把罗士信又杀死了一次吗?

“韩臣恬不知耻地强夺了王公的功劳,凭着裙带窃据高位,却不堪任事——郑善果在河北,任瑰在河南,选上来的官吏大抵如此。朝堂上有太多这样的人了,空耗俸禄,祸乱国家。这些人早该罢免裁汰,换上王公这样的心怀仁义、胆略过人、才华出众之人,才能令四海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否则,似河北这般一反再反的事就不会有尽头,还不知会有多少将士为此血染征袍!”[2]

王孟景一下子坐直了身体,攥了攥拳,忽然又委顿下去。

“可是……大王您知道,我儿有道是怎么死的吗?”王孟景闭了闭眼,把心一横,“他就死在洺水里!我……我既然会偷出书画,便算不得行得正、走得直——难道大王就不怕我出卖你们,为子报仇吗?”

李世民沉默了一瞬。

“令郎多大年纪?”

“十九岁。”

“与我堂弟道玄同庚。”

王孟景一怔。

“道玄一直从我征伐,见我每每深入敌阵,所向必克,心生仰慕,因此每战必先登,那是在效仿我啊!他还那么年轻,却……”说到这里,泪下如雨,哽咽不能成句。[3]

王孟景想起王有道,也不胜欷歔。父哭子,兄哭弟,两心都是一样的悲戚。

——王孟景,你服是不服?李世民,你服是不服?你几历生死,周全得山川壮美,别人凭着出身就能窃取。窃取了来,他们也毫不珍惜,逼反河北,反倒要你们彼此残杀!耗尽了心血,失去了亲人,最终却只是一场空——乱世依旧是乱世,画魂依旧游荡在番邦!

“王公若是心里当真过不去,世民亦不敢强求——虽然不能共事,但愿你我仍是君子之交。”李世民按住了王孟景的手背,“有朝一日洛神赋图还故土,千山万水归中华,我再来向王公请教!”

“请教?——到此时还袖手不问,将来还有什么脸面观赏宝图、面对群山!”

王孟景强忍悲泪,咬着牙,摇了摇头。

——有道的死是为了什么?素秋的死是为了什么?是谁造下了河北的这份杀孽?是谁保护了河北人不再流血?谁会把真的江山与画的江山一起断送?谁能让游荡的画魂重归故里?

有道不会愿意看到故乡的山水再次被血染红,素秋更不会愿意看到画上的山水再次陷入流离——乃至破碎!

几乎就在电光石火之间,王孟景想清楚了一切,心底被照得透亮,郁结心中的苦闷一扫而空。

——大唐天子,就应该是秦王!

“孟景愿为大王效命!只是——将来把真的河山与画的河山一并取来,一定要让孟景同往!”

“好!”李世民抓住了王孟景的胳膊,“有众人之力,必能使河山增色、太平盛景落在人间!”

王介甫恍然大悟:“所以——贞观四年你们灭了突厥,就把洛神赋图找回来了,是吗?”

“没那么简单。”王孟景摇头,“那年年底我就知道,洛神赋图已经不在突厥了。”

“不在突厥,那么它在哪里呢?”

“那时候每逢秋季,突厥总是大举入侵。武德六年,颉利可汗亲率主力入侵河东,又以偏师侵扰陇右。因此太武皇帝就命太子出陇右,秦王屯并州,备御突厥。正在此时辅公祏又反了,太武皇帝还一度把江州道行军元帅加给秦王——嗯,就在太子班师之后不久,这一回东宫可没像河北重反时那样自请将兵。看起来似乎又是老样子,事情闹大了就让秦王出战。我记得那一次,一直到入冬,高满政独守马邑孤城,可是李高迁临阵脱逃,刘世让畏缩不前,眼看着马邑不保,高满政只得溃围,却被部下杀害降了突厥——那时是唐天子明发诏敕要秦王班师,他也没回来……”[4]

“不奉王命,迁延不归?他在并州做什么呢?”王介甫问道。

“一来是突厥遣使求婚,而马邑尚未夺回,秦王得留在并州给他们压力。二来——窦元休曾上表请于并州屯田,以备突厥,初时不许,他多次切奏,又被征召入朝,与裴玄真、萧时文、封德彝等争辩,费了很大力气才争取下来的。这一次秦王就是希望在并州增置屯田,所以一直没有回来。”[5]

“其实李唐的粮草一直磕磕绊绊的。秦王出战,军中粮草总是连一个月都支撑不了,就地征粮乃是寻常事。在柏壁,甚至发符征粮都征不到,发秦王教才得民心归附,军粮渐充——唉,此前裴玄真催逼百姓入城堡,焚其积蓄,早就失尽了河东的人心。在武牢关,我们都知道他们粮草不济,准备等唐军牧马于河北时出击——至于消息被陈濂送出去,反而被秦王利用,那又是另一回事。后来在五龙阪,离长安只有六十里路,一场秋雨,粮道又断了……反正秦王早就习惯了自己解决粮草,不能依靠长安。既然突厥频繁入寇,并州总是面临胡虏兵锋,那么他想在并州增置屯田,也在情理之中……”[6]

王介甫忽然有了一种感觉,那就是这位四百年前的本家,并不是在太子和秦王之间做出了选择,而是在高祖与太宗之间做出了选择。心中第一次闪过这个念头时,他自己都被自己吓着了,可是回想起王孟景前前后后的言语,细细思索,竟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在王孟景眼中,贞观之前的唐朝残暴而虚伪,与后世的自己熟悉的那个宽仁旷达的唐朝完全不是一回事。王孟景从来没有服过贞观之前的李唐,他口中的“我们主上”,始终都是太宗啊!

——可他还是难以接受!

太宗弑兄杀弟屠侄,他一直以为那既是自卫,也是为国锄奸,觉得后人对太宗的苛责是没有道理的——可是今天遇见了王孟景,他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兄弟相争,而是父子对立!

太宗是千古难得的贤君,怎么就陷入了这样的境地呢?

——若说建成和元吉不该连结妃嫔、屡进谗言、离阻骨肉,可是太宗自己迟迟不肯奉诏班师又算什么?难道只能说他也是自找的?

白璧微瑕,王介甫心中不住地遗憾,仍不甘心地问了一句:“这两桩事……真的值得违抗王命吗?”

“其实一开始我也很诧异,而且那段时间,东宫和后宫尽是诟谇谣诼,说秦王不肯班师,必是心怀怨望,欲图不轨。那时我十分担忧,唯恐秦王因此获罪——我算是看出来了,天下谁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秦王。是陈濂对我说,没什么好愁的,你只是初来乍到,所以大惊小怪,以后多见几次就习惯了。想当初在贾胡堡,主上下令回师太原,秦王就把传令官绑了,不让右军启程,然后夤夜冒雨哭谏……”[7]

王介甫的神情更加一言难尽了。

——算了,放弃了,不问了,越描越黑。

[1] 《资治通鉴·唐纪七》记载:“又密使右虞侯率可达志从燕王李艺发幽州突骑三百,置宫东诸坊,欲以补东宫长上,为人所告。上召建成责之,流可达志于巂州。”

[2] 《旧唐书·任瑰传》记载:“瑰选补官吏,颇私亲故,或依倚其势,多所求纳,瑰知而不禁;又,妻刘氏妒悍无礼,为世所讥。”《旧唐书·郑善果传》记载:“及山东平,持节为招抚大使,坐选举不平除名。”

[3] 《旧唐书·淮阳王道玄传》记载:“道玄遇害,年十九。太宗追悼久之,尝从容谓侍臣曰:‘道玄终始从朕,见朕深入贼阵,所向必克,意尝企慕,所以每阵先登,盖学朕也。惜其年少,不遂远图。’因为之流涕。”

[4] 《资治通鉴·唐纪六》记载:“(武德六年七月)巳亥,遣太子将兵屯北边,秦王世民屯并州,以备突厥。……(八月)壬子,淮南道行台仆射辅公祏反。……九月,丙子,太子班师。……壬辰,诏以秦王世民为江州道行军元帅。……(十月)秦王世民犹在并州,己未,诏世民引军还。”

[5] 《资治通鉴·唐纪六》记载:“……突厥数为边患,并州大总管府长史窦静表请于太原置屯田,以省馈运;议者以为烦扰,不许。静切论不已,敕征静入朝,使与裴寂、萧瑀、封德彝相论难于上前,寂等不能屈,乃从静议,岁收数千斛,上善之,命检校并州大总管。静,抗之子也。十一月,辛巳,秦王世民复请增置屯田于并州之境,从之。……己丑,迎劳秦王世民于忠武顿。”

[6] 李唐开国的粮草问题真的是一言难尽……李世民《亲征高丽手诏》就提到过:“昔受钺专征,提戈拨乱,师有经年之举,食无盈月之储……”《旧唐书·裴寂传》记载:“寂性怯,无捍御之才,唯发使络绎,催督虞、秦二州居人,勒入城堡,焚其积聚。百姓惶骇,复思为乱。”《资治通鉴·唐纪四》记载:“时河东州县,俘掠之余,未有仓廪,人情扰,聚入城堡,征敛无所得,军中乏食。世民发教谕民,民闻世民为帅而来,莫不归附,自近及远,至者日多,然后渐收其粮食,军食以充。”《册府元龟·帝王部·功业》记载虎牢之战:“建德筑垒於板渚,帝屯虎牢,坚壁不与战,相持三十馀日。五月,有自贼中来者云:‘建德伺官军刍尽,必牧马於河北,因袭武牢。’”又记载五龙阪之战:“初,关中霖雨,至是大水,运粮阻绝。”

[7] 《册府元龟·帝王部·功业》中,霍邑哭谏有这么一段:“高祖乃悟曰:‘兵马已去,如何?’帝曰:‘初遣兵之使,世民并执於堡外矣。所领右军,严而未发。左军虽去,犹应不远,今请自追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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