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您还没说到洛神赋图呢!”
“啊对,人老了就是爱回忆,许多年前的事不知怎么就全冒出来了,幸亏你提醒。”王孟景有些歉意,“那年年底秦王回来,陈濂就告诉了我一个消息——洛神赋图已经不在突厥了,高昌遣使来朝,也羡中国书画,苦苦相求,因此颉利可汗就将一批书画赐予了高昌王,其中就有洛神赋图。”
“怎么?高昌?——越跑越远了!”
“远?远怕什么?他们既然这么喜欢中国之物,做中国人岂不美哉?”
王介甫想起自己的时代,心中唯有沉重的叹息。
“可是,陈濂他们——秦王府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莫非是……”
“正是。”王孟景说,“突厥也有陈濂和我这样的人。秦王关照了一下,他们就多留了个心。”
“武德六年!”王介甫震惊了,“——贞观四年突厥灭亡,原来这么早就在布局了吗?”
王孟景哈哈大笑起来。
“武德七年,太武皇帝听信了误国之道,意欲迁都往山南,以避突厥。太子、齐王、裴相等皆赞同其策,萧相明知不可,却不敢切谏。唯有秦王一人痛陈利害,极言不可,那时他就说——不出十年,必定漠北,非敢虚言也!介甫啊,莫非你也以为这是一句虚言吗?”[1]
王介甫怔了怔,想起四百年后自己那个时代,许久都没回过神来。
“是啊……是啊……这样的外患,如果一开始没解决,后世就更难了……”
“正是!那时裴相还说,汉朝也曾与匈奴媾和,休养生息七十年后,才开始反击,后来封狼居胥,扬大汉天威。如今国家初定,不宜对漠北用兵,应休养生息为上,后世自有雄主扫荡漠北……”
“他也不想想——从古至今,只有一个大汉王朝!”王介甫毫不客气地反驳道,语气不无讽刺,“后世自有雄主扫荡漠北?是啊,后世若无雄主,不要这块地了,那也不与他裴玄真相干!”
“唉!可不是吗?——天下大乱四百年,这一回,谁知道又能安稳多久呢?再说,凭他们这样的朝廷,有那个命休养生息七十年吗?”
“武德六年就有扫荡漠北之志……”王介甫又忍不住神往起来了,“太宗这样的有为贤君,古往今来能有几个呢?”
与此同时,他又在心里为太宗辩解开了——也许是自己多心了,太宗迟迟不归是为谋突厥,并非有意违抗君父之命,就像当初霍邑哭谏追师一样,他只是在坚持正确的事……又想到太宗自己也曾说过,善事父母,自家刑国,忠于其君,战陈勇,朋友信,扬名显亲,此之谓孝,心里就觉得更加底气十足了。[2]
“我都对你说过了,天底下最做不得的事,就是当天策上将的敌人——我在东宫处处留心、收买线人、打通关节,自以为什么都瞒不过我的耳目了,可我却不知,像我们这样的人,在东宫可不止一条线呢!”
“——你刚才说,隐太子不该勾结外将、传递甲仗、图谋作乱,这么说你应该也知道仁智宫的事了?”
“当然。”王介甫点了点头。
“你就没有奇怪过,隐太子趁着太武皇帝不在京城,意欲举兵,派两个人送盔甲给杨文干,为什么这两个人一出长安就到仁智宫告变去了?”[3]
“怎么?莫非这里面还有机关?”
“那时太武皇帝前往仁智宫,秦王、齐王皆当随行,太子留守京城,他让齐王趁机图谋秦王,还说今年便是一决胜负的时候。又派郎将尔朱焕、校尉桥公山送盔甲给庆州都督杨文干,要与杨文干里应外合。我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秦王伴驾去了仁智宫,陈濂在左卫当值,自然也去了——平时传递消息的人不在,我急得不得了,顾不得许多了,自己去找了房玄龄。时他倒是很镇定,还说我行事不密,不该就这么过来找他。没过几天,太武皇帝就下手诏召太子前往仁智宫——”
“那是尔朱焕和桥公山去告变了吧?”
“对——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桥公山也是我们的人。桥公山本是朔州人,与尉迟敬德是同乡。初起兵时就投了太原,后来被留在齐王麾下。齐王在太原时残虐至极,命左右分队攻战为戏,强令他们拿真刀真枪互刺,血流满地,死伤无数。后来宋金刚进犯河东,齐王假意出战,却趁机丢下太原带着妻妾跑了,太原失陷——桥公山是念着当年太原公子的仁义,才没有投刘武周,而是逃到了长安。没人比桥公山更清楚齐王是个什么人,他见太子表面上礼贤下士,实际上却亲近这样的人,也就知道他骨子里是个什么货色了。又见太武皇帝听信谗言,一天天恩宠太子和齐王,疏远猜忌秦王,心中十分不平,因此就投了秦王。”[4]
“这一次太子意欲举兵,要与杨文干里应外合,可巧就派了桥公山的差事。一路上他假意与尔朱焕商议,说晋阳起兵他见识过,知道这种事情该怎么办,太子此次举兵这里也不对,那里也不对,肯定成不了事。到头来战败被擒,主上若要杀太子,我们必受株连;主上若要留太子一条命,我们正好顶罪替死。这些盔甲一旦送出去,我们怎么着都逃不了一死,不如去仁智宫告发他们,还能得一条生路……把个尔朱焕吓没了主意,只得跟他一起谒上告变……”[5]
王介甫深吸了一口气,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了——
“隐太子派两个人送盔甲给外将,这其中就有一个是秦王府的间人?真有这么巧的事?——东宫到底有多少秦王府的人?”
“唔,这个么……事平之后,一切都对出来,我们比过,东宫和齐王府到底哪边的间人更多更厉害?”[6]
——你们还要比?
“哪边呢?”
王孟景不慌不忙,一一数来——
“武德七年我们打探到了的仁智宫变,武德八年他们打探到了太和宫变,算是平手。我们这边有人往仁智宫告变,差一点就废了太子——杨文干知道太子被监押在仁智宫,走投无路就真的反了,那时太武皇帝已经对我们主上承诺,平定叛乱之后就立你为太子,却又偏听谗妃奸臣,事后言而无信;他们那边也是不巧了,刚好典签裴宣俨免官,欲投秦王府,齐王疑心阴谋败露,就鸩杀了裴宣俨,中止了行动,所以也没办成什么——又是平手。他们知道齐王派刺客夜刺尉迟敬德,尉迟敬德有了准备,洞开重门,安卧不动,吓退了刺客;我们却没能提前探知太子置毒于酒中,险些害了秦王的性命,这是他们胜了一筹。可是最终,最有价值的昆明池伏兵,却是我送过去的消息,这算是我们又扳回来了。”[7]
王介甫吃了一惊,不由得以手抚额。
“怎么?莫非您……您就是那个密告秦王——太子与齐王将在昆明池伏杀秦王、坑杀诸将的率更丞王晊?”[8]
“唷,你知道啊?”王孟景笑了笑,“我们主上命史官削去浮词,直书其事,倒让我王晊也青史留名了呢。”[9]
好一个“削去浮词,直书其事”——唐国史上可是明明白白记载着,亲手射杀兄长的不是别人,就是太宗自己!想起本朝那语焉不详的“烛影斧声”,王介甫的神情十分复杂。
“你们的太宗对此事……倒真是问心无愧,毫不掩饰,一点也不怕后人议论啊……”
王孟景望了王介甫一眼,沉默了片刻。
“后人……对此事多有非议吧?”
“这……”王介甫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你不愿讲也罢——看你前前后后的言语神色,我已经知道了。”王孟景长叹一声,“如果我是四百年后的人,不知道这其中的细微曲折,或许我也会像你一样。伦理纲纪,孝悌之道,圣人的礼法固然很重要,却并不能穷尽天理人功。忠孝仁义,都是前圣之所善,却也会有不能两全的时候。事不关己与休戚相关,你放在心上的未必会是同一件事……”
他将怀中的狐裘展开了,颔首凝视着它,温柔地抚摩着那血一样的石榴红。
“后人或许会觉得秦王不忠不孝,王晊背主求荣做了帮凶——可我自己知道,我对得起天地良心。读书人应该扶立明主,我做的是本来就该做的事。况且文脉保住了,画魂回家了——我可以毫无挂碍地去见死去的亲人了。”
“于我王孟景而言,秦王若是只顾小节,交手受戮,那才是不仁不义——分明是他定的江山,分明是他贤仁宽厚、天下归心,却要拱手送给那些残暴、虚伪、媚外欺内的人,这可就成了什么?拿着自己的贤良当幌子,把我们骗过来,最后却把我们扔给了一个这样的朝廷,难道不是为虎作伥吗?逆坏人伦、杀兄逼父会被后人耻笑,那浴血奋战才归一统的江山又陷入动乱与纷争,难道就不会被后人耻笑吗?”
“唉,我们主上对他们真是一忍再忍。凭我们在东宫和齐王府布下的暗桩,倘若真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行刺,投毒,也不是做不到。从天下群雄到列国的国君、可汗,有几个能跟我们主上过招的?他两个比那些人何如?若不是秦王顾念骨肉之情,一再忍让,他们还能活到武德九年?”
[1] 《资治通鉴·唐纪七》记载:“或说上曰:‘突厥所以屡寇关中者,以子女玉帛皆在长安故也。若焚长安而不都,则胡寇自息矣。’上以为然,遣中书侍郎宇文士及逾南山至樊、邓,行可居之地,将徒都之。太子建成、齐王元吉、裴寂皆赞成其策,萧瑀等虽知其不可,而不敢谏。秦王世民谏曰:‘戎狄为患,自古有之。陛下以圣武龙兴,光宅中夏,精兵百万,所征无敌,奈何以胡寇扰边,遽迁都以避之,贻四海之羞,为百世之笑乎!彼霍去病汉廷一将,犹志灭匈奴;况臣忝备籓维,愿假数年之期,请系颉利之颈,致之阙下。若其不效,迁都未晚。’上曰:‘善。’建成曰:‘昔樊哙欲以十万众横行匈奴中,秦王之言得无似之!’世民曰:‘形势各异,用兵不同,樊哙小竖,何足道乎!不出十年,必定漠北,非敢虚言也!’上乃止。”
[2] 《旧唐书·礼仪志》记载:“贞观十四年三月丁丑,太宗幸国子学,亲观释奠。祭酒孔颖达讲《孝经》,太宗问颖达曰:‘夫子门人,曾、闵俱称大孝,而今独为曾说,不为闵说,何耶?’对曰:‘曾孝而全,独为曾能达也。’制旨驳之曰:‘朕闻《家语》云:曾皙使曾参锄瓜,而误断其本,皙怒,援大杖以击其背,手仆地,绝而复苏。孔子闻之,告门人曰:‘参来勿内。’既而曾子请焉,孔子曰:‘舜之事父母也,使之,常在侧;欲杀之,乃不得。小棰则受,大杖则走。今参于父,委身以待暴怒,陷父于不义,不孝莫大焉。’由斯而言,孰愈于闵子骞也?’颖达不能对。太宗又谓侍臣:‘诸儒各生异意,皆非圣人论孝之本旨也。孝者,善事父母,自家刑国,忠于其君,战陈勇,朋友信,扬名显亲,此之谓孝。具在经典,而论者多离其文,迥出事外,以此为教,劳而非法,何谓孝之道耶!’”
[3] 《资治通鉴·唐纪七》记载:“杨文幹尝宿卫东宫,建成与之亲厚,私使募壮士送长安。上将幸仁智宫,命建成居守,世民、元吉皆从。建成使元吉就图世民,曰:“安危之计,决在今岁!”又使郎将尔硃焕、校尉桥公山以甲遗文幹。二人至豳州,上变,告太子使文幹举兵,使表里相应;又有宁州人杜凤举亦诣宫言状。”
[4] 李元吉在太原的德行,《旧唐书·巢王元吉传》记载了宇文歆的奏表,里面是这样写的:“王在州之日,多出微行,常共窦诞游猎,蹂践谷稼,放纵亲昵,公行攘夺,境内六畜,因之殆尽。当衢而射,观人避箭以为笑乐。分遣左右,戏为攻战,至相击刺毁伤至死。夜开府门,宣淫他室。百姓怨毒,各怀愤叹。”
[5] 桥公山是卧底,这事是我编的,但不完全是胡编。京剧《御果园》中尉迟敬德有这么一段唱:“提起了当年投太原,建成元吉怒发冲冠。 某一言未发推出斩,多亏了乔公善救某的命还。”你看他编谁不好偏要编桥公山,那我也这么编……
[6] 齐王府显然也有卧底。《资治通鉴·唐纪七》记载:“既而元吉使壮士夜刺敬德,敬德知之,洞开重门,安卧不动,刺客屡至其庭,终不敢入。”如果没有卧底,尉迟敬德怎么知道李元吉派人刺杀他?又载府僚对李世民说的话:“齐王凶戾,终不肯事其兄。比闻护军薛实尝谓齐王曰:‘大王之名,合之成‘唐’字,大王终主唐祀。’齐王喜曰:‘但除秦王,取东宫如反掌耳。’”都绘声绘色学过齐王和护军说的话,有卧底无疑了……
[7] 《旧唐书·巢王元吉传》记载:“高祖将避暑太和宫,二王当从,元吉谓建成曰:‘待至宫所,当兴精兵袭取之。置土窟中,唯开一孔以通饮食耳。’”而在《资治通鉴·唐纪七》中,高祖幸太和宫是在武德八年六月甲子。《新唐书·巢刺王元吉传》记载:“元吉乃多匿亡命壮士,厚赐之,使为用。元吉记室参军荣九思为诗刺之曰:‘丹青饰成庆,玉帛礼专诸。’元吉见之,弗悟也。其典签裴宣俨免官,往事秦府,元吉疑事泄,鸩杀之。自是人莫敢言。”把这两件事连在一起是我自己编的。东宫毒酒案,《新唐书·隐太子建成传》记载:“建成等召秦王夜宴,毒酒而进之,王暴疾,衉血数升,淮安王扶掖还宫。”
[8] 昆明池兵变,《资治通鉴·唐纪七》记载:“率更丞王晊密告世民曰:‘太子语齐王:‘今汝得秦王骁将精兵,拥数万之众,吾与秦王饯汝于昆明池,使壮士拉杀之于幕下,奏云暴卒,主上宜无不信。吾当使人进说,令授吾国事。敬德等既入汝手,宜悉坑之,孰敢不服!’’”其实应该有读者早就看出来王孟景就是王晊了吧?从一开始问的就是“姓字”而不是“姓名”。而文中的称呼,介甫是字,相对应的孟景应该也是字。晊是日光的意思,景也是日光的意思。《新唐书·百官志》记载:“率更寺……丞一人,从七品上。掌贰令事。”确实是七品小官,又对上了。嗯其实还有一点,王孟景进东宫可是魏徵举荐的啊……
[9] 《资治通鉴·唐纪十三》记载:“上见书六月四日事,语多微隐,谓玄龄曰:‘昔周公诛管、蔡以安周,季友鸩叔牙以存鲁。朕之所以,亦类是耳,史官何讳焉!’即命削去浮词,直书其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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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洺州梦(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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