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洺州梦(十四)

王介甫心情沉重,他知道王孟景也有他自己的道理,只是从外人的角度看,总觉得有些不像话。

“那么依前辈的意思,这决心还下得晚了?”

“早下决心,国家就能早些安稳下来,百姓们就能早些过上太平日子,有什么不好的?”王孟景不以为意,“依我的意思,这也是隐太子和巢剌王自家讨死——我们主上本来的打算,未必是伏兵临湖殿,也许还要更周全一些,说不定不必贻讥后世。”

“——就在武德九年年初,我做了一件事,贿赂东宫近侍,替商洛县令胡进美言,将他调入东宫。而商洛县的新县令就是陈濂的父亲——他弟弟陈智还在那里娶了新妇。后来陈智知道了我做的事,还特意给我写信,称我是他们的大媒人呢!”

“这……这又与争储何干呢?”王介甫懵懂了。

王孟景笑了。

“介甫啊,你该找一张长安周边的地理图看一看了。”

“怎么讲?”

“出长安往西北,那是凉州,秦王曾经做过凉州总管,还收了当地豪杰安家——安茂龄是秦王府右库真,六月四日那天就在嘉猷门。长安以东,三晋表里山河,秦王年年出河东备御突厥主力,早已将蒲州盘过了,后来又加拜了蒲州都督。至于出潼关、过渑池、往洛阳,陕东道大行台更是秦王经营多年的根本——张亮率领千人往那里结交豪杰,齐王告他图谋不轨,他都被下狱勘问了,却咬紧牙关不肯招认,最后还是无罪开释,仍往洛阳去了。长安南边,经子午谷过秦岭,再过巴中可入蜀,秦王曾为益州道行台尚书令——后来益州道行台废而复立,左仆射窦士则入狱又开释,还镇益州,那也是我们秦王的人。你自己盘一盘,长安周边,还剩几口气?”[1]

王孟景所谓“几口气”,是个围棋术语——一点周围有八个位置,对手没有占去的就叫“气”,倘若一口气都没有了,这一点就围死了。

王介甫想了想,似乎有些明白了——

“过商州,往襄阳——这是长安的最后一口气!”

“对!——只要再把商州一堵,长安就是瓮中之鳖、网中之鱼。更不要说我们秦王自己就是雍州牧,而现管长安的雍州治中高公士廉,就是文德皇后之舅!”王孟景点头笑道,“不过,这是我自己揣度,不见得是真的。我姑妄言之,你就姑妄听之——当年的秦王原本必有另一番安排。后来实在是被逼得太紧,一边是王府官六十余人被调出,一边是昆明池伏兵,间不容发,由不得我们从容应对了,才不得不放弃了那个谋划——所以我说,隐太子和巢剌王是自家讨死呢!”[2]

王介甫忽然想到,武德七年,高祖意欲迁都襄、邓——这样盘下来,高祖到底是要躲着突厥,还是要躲着秦王呢?

嗳!——迁都山南就是为了躲着秦王又怎样?就因为猜忌秦王,将土地与百姓拱手让与胡寇,令所存不多的历代名作又一次面临离散甚至毁灭的危险,这难道就是明君所为吗?

想及此处,王介甫竟有些理解王孟景的心思了——高祖早些去当太上皇,实在是国家幸甚!

“前辈,您曾对秦王说,将来把真的河山与画的河山一并取来,一定要让您同往——既然洛神赋图在高昌,那么您后来真的去了那里吗?”

“正是。”王孟景笑了,“所以我说,我一生事业,到了那一天才算完满啊!”

王介甫想了想:“那应该是贞观十四年了——”

“是啊——到底是等到了。”王孟景长舒了一口气,“其实,真的河山来得比画的还要早呢!”

“怎么讲?”

“河洛之地,原本有个伊州的——在洛阳东南,现在改叫汝州了。”王孟景眨了眨眼睛,“你知道它为什么要改名吗?”

“为什么呢?”

“贞观四年,大破突厥、擒拿颉利之后,原本臣属于突厥的伊吾城主带七城来降,朝廷以其地置西伊州。后来又改名伊州——既然有了一个新的伊州,那么洛水穿过的那个伊州就不能叫伊州了,否则东边一个伊州,西边一个伊州,不就乱套了吗?”[3]

“哦!”王介甫这才想起来,“——是有这么回事!”

“那个伊州的风土人情,与原来的伊州大不相同,但也是情堪入画——介甫,你去过那里吗?”

“不曾去过。”

“那可有人把那里的风景画下来,传至中原,给你们看过?”

“也不曾看过。”

王孟景叹了一声。

“人都说西域荒凉,毫无粟帛之利,可我看么——那里其实挺有趣的,只是好东西多是带不走的,因此外人不识……”

提起西域的风土人情,王孟景根本停不下来。

“那里的马乳葡萄和葡萄酒,皆为一时之冠,非得亲自去尝一尝不可……后来我们主上引了马乳葡萄来种,自酿葡萄酒赐饮众臣——老实说,其实——那酒好是酿酒的法子好,可不是葡萄好——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马乳葡萄离了高昌,就满不是那个滋味了……嗳,你可别觉得他们是戎狄之辈,不知礼义,我看他们打的那个井——地底下暗渠,连着许多井口,很像舜打的井啊……你肯定没见过火焰山吧?蓦地里燃起一大片火焰,连绵数里不绝。土人告诉我,这火也有熄灭的时候,那时就能看见,底下山石都是黑色的……”

“有一次,我看见市上有一名少年在卖酥酪,上面不淋蜜,却撒了糖,买的人可多了。我也买来一碗尝了,果然香甜,就问他这糖卖不卖。他说今天这糖都是备好了要撒在酥酪里的,卖给你别人就没有了,我就跟他约好了明天来买糖……后来我回朝的时候,还带了许多糖,分送给众人。我们主上尝过了也喜欢,还问我为什么不跟人家要制糖之法?我就自请再去一次西州,特意去访……”

王介甫听得有些怔忡。

“我想……我也许……”

“怎么?”

“我在诗里读到过那个地方……”

“读到过什么?”

读到过那里的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读到过那里的月——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还有那里的风——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还有那里的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还有那里的人,有声有色的——琵琶长笛曲相和,羌儿胡雏齐唱歌……沙头牧马孤雁飞,汉军游骑雕锦衣……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

王介甫渐渐觉得,一种无法抑制的豪情壮志正在他胸中激荡。多想亲自踏上那情堪入画的河山,亲眼看一看诗中的落日、明月、乱石、白雪,见一见南北的胡儿们操着本蕃之音唱歌起舞,画角与胡笳声中汉军的红旗再一次飘扬在燕然……

王孟景看出了他的向往,也大致猜到,四百年后的人们没能像他们一样,将这些前史未载之乡尽置为州县——天下大势,分合消长之数,实非常人所能扭转,而我们主上这样的雄主,想必也是不多的。他叹了一声,还是愿意祝福这个后辈梦想成真。

“你说过,高昌、于阗、西州回鹘都朝觐你们的天子,有这回事吧?”

“正是。回鹘世称中朝为舅,我朝亦以外甥答复之。于阗黑韩王也称我朝为‘汉家阿舅大官家’,这就不知是从何论起了。”[4]

“不管是从何论起的,他们既然来朝,你们总要遣使册封他们吧?——要是有这样的机会,你想办法争取一下,不就可以去了吗?”

一句话仿佛冷水淋头,王介甫一下子清醒过来了。

——册封他们?

西州回鹘和于阗的使者们奉上本国珍宝,前来朝觐,愿朝廷命使统领,可是朝廷却连使者都没有派遣——暮气沉沉到这分上,我朝也是古来少有了吧?[5]

——唉!这么好的地方怎么就丢了呢?这么好的地方怎么能丢了呢?

[1] 《安元寿墓志铭》记载:“武德五年,奉秦王教,追入幕府,即授右库真。身凤邸,泽厚命车;飞名菟园,恩均置醴。於时皇基肇建,二凶构逆。公特蒙驱使,委以腹心,奉敕被甲於嘉猷门宿卫。”《旧唐书·张亮传》记载:“会建成、元吉将起难,太宗以洛州形胜之地,一朝有变,将出保之。遣亮之洛阳,统左右王保等千余人,阴引山东豪杰以俟变,多出金帛,恣其所用。元吉告亮欲图不轨,坐是属吏,亮卒无所言。事释,遣还洛阳。”

[2] 《旧唐书·高士廉传》记载:“武德五年,士廉与和上表归国,累迁雍州治中。时太宗为雍州牧,以士廉是文德皇后之舅,素有才望,甚亲敬之。及将诛隐太子,士廉与其甥长孙无忌并预密谋。六月四日,士廉率吏卒释系囚,授以兵甲,驰至芳林门,备与太宗合势。”《许洛仁墓志》记载:“既而妖发前〇,〇〇〇〇。公与〇〇〇〇〇等六十余人〇〇〇〇将〇莫〇〇公事去官,于时武德之九年也。”

[3] 《资治通鉴·唐纪九》记载:“(贞观四年)九月,戊辰,伊吾城主入朝。隋末,伊吾内属,置伊吾郡;隋乱,臣于突厥。颉利既灭,举其属七城来降,因以其地置伊西州。”《新唐书·地理志》记载:“汝州临汝郡,雄。本伊州襄城郡,贞观八年更州名,天宝元年更郡名。……伊州伊吾郡,下。本西伊州,贞观六年更名。”

[4] 《宋史·回鹘传》记载:“先是,唐朝继以公主下嫁,故回鹘世称中朝为舅,中朝每赐答诏亦曰外甥。五代之后皆因之。”《宋史·于阗传》记载:“四年,遣部领阿辛上表称‘于阗国偻罗有福力量知文法黑汗王,书与东方日出处大世界田地主汉家阿舅大官家’,大略云路远倾心相向,前三遣使入贡未回,重复数百言。”当然,其实真相是“黑汗王”“黑韩王”就是喀喇汗王朝的可汗,也是回鹘的一支,所以管宋朝叫舅……

[5] 《宋史·于阗传》记载:“大中祥符二年,其国黑韩王遣回鹘罗厮温等以方物来贡。厮温跪奏曰:"臣万里来朝,获见天日,愿圣人万岁,与远人作主。……愿遣使安抚远俗。"上曰:"路远命使,益以劳费尔国。今降诏书,汝即赍往,亦与命使无异也。”《宋史·回鹘传》记载:“咸平四年,(西州回鹘)可汗王禄胜遣使曹万通以玉勒名马、独峰无峰橐驼、宾铁剑甲、琉璃器来贡。……愿朝廷命使统领,使得缚继迁以献。因降诏禄胜曰:‘……今更不遣使臣,一切委卿统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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