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八年二月二十八,长安崇仁坊。
逆旅主人刘志偕外出做客,早已交代过明日才会回来。店中除了客人,只有继妻贾氏并其子凤鸣、前妻林氏留下的女儿三春、还有几个奴仆在。天色尚未擦黑,贾氏就把儿子叫了回来,关门上闩。[1]
三春正在院中扫地,忽听兄弟的卧房内传来人声——不是别人,正是贾氏和刘凤鸣。
“阿娘,我今天听坊间议论,有些话可真新鲜呢!”
“什么新鲜的话?”
“他们说,隋炀帝也不是那么坏的。通西域大张国威,修运河联通南北,罪在当代,功在千秋……”
“呸!”贾氏刚听了一句,就忍不住啐了出来,“说什么大张国威?满街都是没衣服穿的百姓,他倒拿绢帛缠树,就为了在胡人面前长脸。可到头来他又有什么脸呢?在雁门被围了一次,就再也不敢在北方待着了,逃到南方当了个缩头乌龟,最后让宇文化及杀了。就是因为他,东西列国都成了突厥的臣属,到现在我们天天觉都睡不好,生怕明天一睁眼,突厥的铁蹄就进了家门。胡寇这么强,他怎么办呢?不准人说‘胡’字,指着个绿色的胡瓜,硬说是黄瓜,就好像不提‘胡’字,就没有胡人这回事了似的——哼,出息!”[2]
三春忍不住笑了——贾氏这张嘴啊,利索倒是真利索。
刘凤鸣也笑了:“我也奇怪过呢,黄瓜明明是绿色的,为什么叫黄瓜呢?——原来是这么回事!”
笑过了,他又接着说:“可我还听他们说,修运河、造龙舟、营东都、修长城、征辽东,都是为了削弱门阀世家。后来各地起义,大多是门阀对隋炀帝不满,因为他要清除世家对朝廷的掌控……”
“唷,我怎么不知道,有哪个寒门出身的人在大业年间当了高官?”贾氏冷笑道,“——这话是谁说的?我见识浅,倒要请教请教他。哼,这人准不是中国人吧?但凡从大业年间过来的人,谁会说出这种话?是不是徭役没死、征辽没死,他还觉得挺遗憾?”
“您这些话,坊间也有人说呢——可是人家又说,不能因为隋炀帝就否定整个隋朝。隋朝混同宇内,结束了长达四百年的分裂……”
“结束分裂?”贾氏的嗓音变了调,“——他才统一多少年,就敢说结束分裂!突厥连年入寇,谁知道哪天就打破了长安!到时候——到时候我们还不知有没有下场呢!”
“阿娘,阿娘,您别难过了——凤鸣不说了还不行吗?”
“你说!阿娘明白了——他们是不是还说,隋朝科举取士,让平民百姓也有当官的机会;而现在的朝廷,却在今年正月恢复了中正官,足见他们不过是世族豪门的傀儡——有没有这话?”[3]
刘凤鸣显然是大吃一惊:“阿娘,您怎么知道?”
“他们还说,平民百姓要想出头,就得迎回定襄的隋王——对不对?”[4]
“阿娘,您……您也听过?”
“真糊涂啊!”贾氏不由得发出了恨声,“——这就是他们的目的!我刚才说什么来着?说这话的准不是中国人,一定是突厥的细作啊!隋朝的义成公主、萧后、杨政道都在突厥,他们就指望着我们自己乱起来,好趁机回来——还要把突厥人也带来,让我们受更重的罪呢!”
“真的?还有这回事?”
“阿娘骗你干什么?高治中刚刚拿获了一伙突厥细作,听说还有几条漏网之鱼呢!——你这几天少出门,遇上坏人就糟了!”[5]
“阿娘放心,凤鸣明白了。”
“天不早了,你歇息吧——阿娘走了。”
母子二人道了别,贾氏从房中走出来,看见三春刚把地扫净。她咳嗽了一声:“三春,今天来的那个姓海的客商——他不是生病了吗?你把外面箱子里那条被子抱过去,给他发发汗,兴许就好了。”
三春面有难色。
“女儿都这么大了,还……天都这么晚了,怎么好去给单身男客送被子……”
“快去!养你这么大是干什么的?送个被子还磨磨蹭蹭。”贾氏斜着眼睛瞥了瞥三春,冷嘲热讽,“唷唷唷,你还知道臊了?怎么?这么大了,想男人了,不要家了?不要家就给我滚出去!”
三春又羞又气,又不敢犟,只得强忍着委屈,去取被子。
——罢罢罢,忍耐一时吧。阿耶对她讲过,夫妻是要过一辈子的,三春要体谅体谅阿耶的难处,不要跟阿娘作对……三春将来也会嫁人,也会有自己的家,到那时就会明白了……你亲娘留下了十六个箱笼,以后都给你当陪嫁……[6]
虽然她知道,亲娘留下的箱笼,早就被阿耶动过了,里面的东西越来越少,可总算——三春已经十九岁了,那一天……总不会再拖了吧?
三春抱着被子,来到了客房门前。这位年轻的客商名叫海俊,今日来的时候就面带病容,怀里抱着一只包袱,看起来沉甸甸的,压得他腰都直不起来,还是家中的奴仆帮他提了一下——据他说,里面一定是金银器,很值钱的东西。晌午之后,他似乎病得更重了,一直在卧房里没出来,连饭都没吃。年纪轻轻,病卧客旅,连个帮衬的人都没有,三春心里不禁有些同情。[7]
她提膝架住被子,伸出手来敲响了房门。
“谁……谁啊?”门里传来了海俊鼻音浓重、有气无力的声音。
“我是……”三春欲待开口,又觉得夤夜来敲单身男客的门,实在不像话,索性略过了自己的姓名,“我来给你送被子——发发汗,兴许病就好了。”
“多谢……”海俊说,“只是我……我冷得很,怕又着凉,不好起来,你……”
“你不好起来……难道说,还要我们女儿家给你盖被子吗?”
“这……那你等一等,我穿好衣裳……”
“您啊,可别急!”
过了一会儿,里面点起灯来,海俊披着衣裳,打开了房门,与三春打了一个照面。三春急匆匆将被子往他怀里一塞,不等他道谢,转身就走了。海俊望着她的背影,叹了一声,紧了紧披在身上的衣裳,退回房中,关上了房门。就着昏黄的灯火,他将被子铺下,然后熄灭了灯,脱下外衣,钻进被子里,刚刚躺好,却忽然又坐了起来。
——这硌的是什么东西?
三春回到自己的卧房,正要躺下,忽然想起前日刚刚做得了一双新鞋,时新的花样绣得好极了,她还舍不得穿——何不拿出来再看一看、试一试呢?这么想着,她便点起灯来,伸手往笸箩下面摸,这一摸不要紧,竟只摸出了一只鞋。
三春一讶,急忙把笸箩拿起来,举灯一照——真的只有一只。
——这鞋自做好之后,从没离开过这个地方,就是拿出来看一看、试一试,也是看过、试过就放回去了,怎么会平白无故少了一只呢?
三春在卧房中四处找寻,箱柜、妆台、榻边、窗下,爬上爬下都寻遍,另一只鞋硬是消失得无影无踪。正在这时,贾氏也留意到这里的动静了,就在外面骂骂咧咧:“半夜不睡觉,鬼鬼祟祟搞什么呢?吵着客人谁担待?”
“我的新鞋丢了一只,正找呢。”
“平时丢三落四的,自己的鞋都看不好,三更半夜在这儿找鞋——嫌我家灯油用不完还是怎么的?天亮了再找不行吗?找着了鞋是想干什么?出门犯个宵禁,让官府拿去才好呢!”
三春知道贾氏说的也有道理,天亮了肯定好找些——说不定都不用找的,睡一觉起来,它自己就出现了。可是贾氏这话让她听着难受——女儿家的鞋,是能随便处置的东西吗?逆旅中来来往往这么多人,万一落到哪个坏心眼的手里,这清白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况且你母子白拿我的东西不是一次两次,谁知道这次会不会就是你们搞的鬼?
——你不让我找,我偏要找,找定了!
今日她并没出门,去过的也不过院子、厨房、鸡笼、柴房那么几个地方,再有就是送了一趟被子——三春举着灯火,一寸一寸照过来,每一个犄角都细细翻拣,鸡笼里的鸡看见灯火,甚至以为天亮了,乱哄哄地鸣叫起来。气得贾氏连声大骂,她越骂,三春心里就越恼——我的鞋放在那里没动过,怎么会丢了?要是这些地方都找不着,那就准得问你们母子要!你儿子都多大了,藏阿姊的鞋,真不知羞!
这就是她最后送被子时走过的路了,三春一路找来,到了客房门口时,忽听吱呀一声,门开了,海俊扶着门框,站在里面,披着衣裳,面上带着几分病态的潮红,嗓音也沙哑而低沉。
“小娘子,你要找的,是这个吗?”
他手里举着一只花样时新、绣工极佳的鞋,新崭崭未沾一丝尘埃。[8]
[1] 这一家人其实都是凑起来的。刘志偕这个名字出自京剧《荷珠配》,疑女不贞、逼女投井的假爹。贾氏出自京剧《春秋配》,虐待少女姜秋莲的后妈。凤鸣出自京剧《陈三两》李凤鸣,欺负姐姐的坏弟弟。三春出自越剧《五女拜寿》,就是那个不是亲生、嫁了穷书生邹应龙、前来拜寿却被母亲赶出去、后来却奉养双亲的三女儿杨三春。唉,真是一看名字就知道家庭内部关系……至于三春的生母为什么姓林,这个绕得有点远,跟后面情节有关,等我写到了再说吧(话说你看到生病要发汗、送被子、林氏……有什么想法没?)
[2] 黄瓜明明是绿色的,为什么叫黄瓜呢?《贞观政要·慎所好》记载:“贞观四年,太宗曰:‘隋炀帝性好猜防,专信邪道,大忌胡人,乃至谓胡床为交床,胡瓜为黄瓜,筑长城以避胡……’”
[3] 《资治通鉴·唐纪六》记载:“(武德七年)春,正月,依周、齐旧制,每州置大中正一人,掌知州内人物,品量望第,以本州门望高者领之,无品秩。”
[4] 《旧唐书·列传第一百四十四上》记载:“先是,隋炀帝萧后及齐王暕之子政道,陷于窦建德。三年二月,处罗迎之,至于牙所,立政道为隋王。隋末中国人在虏庭者,悉隶于政道,行隋正朔,置百官,居于定襄城,有徒一万。”
[5] 《册府元龟·帝王部·宽恕》记载:“李靖破突厥,送隋萧后於京师。初,有降胡言,中国人有潜通书启於萧后者。至是,中书舍人杨文权请鞫之。帝曰:‘往国家未定,匈奴侵扰,愚民寡识,或当思念。今天下宁一,反侧自安,既往之愆,不须问也。’”
[6] 十六个箱笼是我随手写的,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评剧《珍珠衫》:“送来了箱笼儿一十六个,单夹衣皮棉纱一件也未有折……”
[7] 海俊这个名字出自《百花赠剑》,讲的是元朝安西王造反,江六云受朝廷之命,易名海俊,潜伏于安西王身边,吧喇嫉恨海俊深受安西王信任,用酒将他灌醉,扶入安西王的女儿百花公主房中,意欲借公主之手杀他,谁知公主侍婢江花佑就是江六云失散多年的姐姐,在江花佑撮合下,百花公主与海俊定情,并赠宝剑一股。这个剧情,读者可以自己咂摸一下……
[8] 好了,现在可以解释为什么三春的亲娘姓林了。“客人生病、送被子发汗、被子里面夹带了东西、因此被怀疑不贞”,这是京剧《香罗带》的情节,而《香罗带》中那个蒙冤的女人就叫林惠娘。为什么写鞋呢?因为《香罗带》的原版剧情不是夹带了香罗带,而是夹带了睡鞋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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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春秋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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