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定睛一看,果然是自己丢的那只。她忙施一礼:“多谢郎君!”正要伸手接鞋,忽然又收回了手,低下头去,暗自思索起来。
海俊见状,只当是男女授受惹是非,忙弯下腰去,欲把鞋放在地上,让三春自己取。三春却上前一步,拦住了他。海俊见三春上前,忙往后退,三春却又往前进,迈过门槛,将灯放在案上,回身关上了门。
海俊见她这样,一下子糊涂了,手里仍握着那只鞋,交给她也不是,拿着也不是。起先他发现被子里夹着这只鞋,还以为这逆旅主人的女儿有意于他,因此偷偷送来一只鞋,暗表衷情。本来也算得是一段风流佳话,可是他有大事在身,实难从命,正苦恼着怎么把这事摆平。后来听到外面动静,又听贾氏骂的那些话,才知道这鞋是人家丢的,并非有意送给他。他想人家正急着找这鞋,就该将鞋还给她,可谁知她见了这鞋不接,反而将自己推入门内,又将房门关上——这位小娘子举动实在有悖常理,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郎君,你休要以为我是那不才之人。只是家中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我也是无可奈何了。今日这鞋到了郎君手里,天幸你是个至诚的君子,将鞋还我。若有下次——哪里还有这么好的运气,那时又当如何呢?因此我想,与其等着她阴谋诡计再来陷害,倒不如拿回自己的东西,我就走了吧!”三春对海俊深施一礼,“求郎君救我!”
“折寿,折寿!”海俊看她说得极其郑重,更懵懂了,急忙还礼,“小娘子,你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家中到了什么地步?什么阴谋诡计?谁要陷害你?你自己的东西是什么?走到哪里去?我又怎么救你?”
“郎君你身患疾病,躺下歇一歇——听我慢慢道来。”
海俊带着疑惑,躺在了榻上,盖上被子。三春搬了一只胡床,坐在榻前。海俊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攥着人家的鞋,忙把鞋递过去,三春就将鞋接了。
“郎君,这鞋是从哪里来的?”
“是夹在你给我送的那条被子里的。”
“这就是了。”三春苦笑一声,“我这鞋本来一直放在自己的卧房中,而那被子在前面的箱子里——我的鞋怎么会夹在被子里呢?”
“是啊,怎么会呢?”
——比起鞋怎么会夹在被子里,海俊更疑惑的是,她说这个跟她这般奇怪举动有什么关系?
“叫我送被子的是我继母,不让我找鞋的也是我继母……”
“你是说,这鞋是她放在被子里的?”
“如果我今夜不找鞋,等到天亮之后,我阿耶回来,找着这鞋在你这间客房里,又会怎样呢?”
“这……”
“昨晚这被子是我送的,鞋是夹在被子里的,你这儿有一只,我那儿还有一只,谁也不能说这鞋不是我的……”
海俊这下明白了:“那么这不才之事就再也跑不掉了!”
“我亲娘早逝,留下十六个箱笼,是她当年的嫁妆。她临死前交代过,这些东西都要留给女儿陪嫁。如果合宅皆知我做出不才之事,阿耶未必把我怎么样,这嫁妆却再也不会给我了!”
海俊愕然。
“这……未必吧。你今夜找鞋,这么大动静,逆旅中听到的人肯定不少。谁都知道这鞋是丢的,不是有意私赠。小娘子,鞋已还你了,你快回房去。明日众客人作证,分辩明白,也就是了。”
“晚了。”三春摇了摇头,“我已经进了郎君的客房,关上房门,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不是随人褒贬?”
“你……唉!你既然知道,在门口就该接了鞋回去,为什么要进来呢?”海俊又是急,又是被子捂得热,头上汗水涔涔。
“我接了鞋回去,固然是躲过了这一次,可是继母又有什么损失呢?她图谋我那十六个箱笼,设计陷害,一计不成,必生二计——到了下一次,谁知道又会是什么样的陷阱?谁知道下次还有没有郎君这样至诚的君子呢?”
至诚的君子?海俊有些羞愧。
“不敢当,不敢当……”
“若不是郎君将鞋还我,我就真的无路可走了——众客人知道我找了一夜鞋又如何?家丑不可外扬,难道阿耶会去问别人?继母惯会搬弄唇舌,阿耶又偏听偏信,我还不是落得个浑身是口也难分辩!”
还有一句话,她没说出来——阿娘留下的十六个箱笼,阿耶已经动过很多次了;女儿今年十九岁,已经不小了,媒人上门好几次,都被他推辞了——以她揣度,阿耶早已把那些看成了自己的东西,根本不想让女儿带走。继母来这么一手,他就算清楚是陷害也会假作懵懂——送上门来的理由哪有不要的?
三春越想越难过,又想起亲娘尚在时,一家人是何等欢畅,思往事,想前程,忍不住啜泣起来。
海俊不由得心生同情,忙坐起来,劝慰道:“小娘子别哭了!你这般聪明伶俐,一定会有好结果的!——你说,你只管说,我怎么帮你?”
怎么帮你?
三春止住了哭泣,拭去了泪水。跳动的灯火照亮了她的半边脸,清晰地勾勒出她满月一般的额头、高直而细的鼻梁和微微有些前撅的下颏。
“郎君,快躺下,被子盖好。”
三春千恩万谢,然后不慌不忙说出一番筹谋。海俊躺在榻上,望着她未施粉黛的容颜。她的眼角和唇角都是尖尖的,眉眼走势皆向上挑,双唇轮廓十分清晰,唇峰高而唇沟深,显得格外聪明秀气。
——诬我们为奸么?那我们就做贼给你看。
次日清晨,刘志偕刚进门,贾氏就扑了上来。
“了不得了!——你不在家,你知道你女儿干了什么?”
“出什么事了?急成这样?”
“昨天来的那个姓海的客商,你还记得吗?——就是那个年纪轻轻的,生着病的,怀里抱着一只包袱,沉甸甸的,里面都是金银器?”
“记得呢——怎么了?”
“你的好女儿,她昨夜进了那个人的客房!”
“嗳,不可能。”刘志偕摆了摆手,“三春不是那样的人。”
贾氏冷哼一声。
“不是那样的人,她是哪样的人?两个人在客房里不知道干了什么,到现在还没出来——我叫仆人们把门看紧了,你进去一看便知。”说着,她又故作姿态地叹了口气,“女大不中留啊。你倒是舍不得她走,三番五次推却了媒人,她领你的情吗?这不,不要耶娘操一点儿心,自己就把女婿找来了!”
刘志偕一怔,眨了一下眼睛,把面色一沉。
“走——去看看!”
也是因祸得福,这一夜海俊又是热,又是急,出了一身的汗,又得三春精心照料,晨起精神多了。
三春也问过他:“你有这么多金银,为什么不买个奴婢照顾自己呢?”
“这些金银不是我的,是受人之托,带给别人的。”
“什么人啊?”
“我只知他叫胡兰。”[9]
“胡兰?这个名字倒是没听过……别急,长安这么大,天亮之后离开这儿,咱们慢慢地访……”
这会儿,海俊坐在胡床上,面对着门,三春就在后面的榻上坐着。巧计早已安排定,两人心照不宣,时不时交换一个鼓励的眼神。
只听外面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门被大力推开,刘志偕三步两步冲进来,越过海俊不顾,揪住三春摔在地上,怒骂道:“贱婢!想男人想疯了?我刘家的门庭都被你玷辱了!枉你亲娘给你留下十六个箱笼的嫁妆,你却做出这等苟且之事——唉!真是家门不幸,这样的娼妇,怎么会是我刘志偕的女儿!”
三春坐在地上,仰面看着父亲满面怒容,听着他连问都不问一句,就是一声声“贱婢”“苟且之事”“娼妇”,还没说几句,就提起那十六个箱笼,又说她不配做他的女儿——谁还看不出他的心思呢?早就猜到会是这样,可是这一切真正发生在眼前时,她仍觉得心酸难抑,一下子泪流满面。
“并不是女儿做出苟且之事……阿耶,昨夜儿丢了一只鞋,正在四处寻找,海俊忽然开门,举着那只鞋问我是不是要找这个。灯火昏暗,观看不清,儿就近前去看,谁知他一把扯住,将我拉入房中……”
不待贾氏开口,海俊早已抢在前面了:“你说什么?是我把你拉进房中的?昨夜分明是你借送被子表赠私物,我想还给你,你反而自己闯进门来,倒赖在我的身上!”
“就是,人家一个病人,哪有力气把你拉进门?”贾氏不凉不热地说,“做出了丑事也就罢了,你还学会诬陷好人了!”
“女儿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欺瞒阿耶!”三春抽泣道,“女儿受此屈辱,已是不堪,怎能再蒙不白之冤!”
刘志偕冷哼一声,冲着三春的脸将袖重重一摔,背转身去。[10]
“阿耶!”三春膝行向前,抱住了刘志偕的腿,“您怎么也不信女儿呢?女儿身上流的是阿耶的血,阿耶不为女儿做主,女儿还能依靠谁?”
三春声声悲泣,刘志偕似乎有所动容。
贾氏掐着腰,冷笑道:“刘郎,你心肠软,女儿撒个娇,你就听信了她胡言乱语——客人分明是好客人,都是这贱婢恶人先告状,你可不能冤枉好人啊!”
刘志偕眉头一皱,将三春踢开:“你昨夜风流快活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你身上流着我的血!现在倒来求阿耶做主了——自轻自贱自甘下流,谁能给你做主?”
“嗳——也罢!既然实言难见信,索性就把我送官法办吧!——是我做的,什么罪责我都领了;不是我做的,休想栽在我头上!”三春抹着眼泪站起来,一把带住了海俊的手腕,“走走走,我与你到万年县,见官说个明白!”[11]
“哈哈!你到底是说出见官了!”海俊甩开她的手,大笑起来,“你们一家人演够了没?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主意——拉拉扯扯上公堂,到门外你两个就改了口,家人仆役七手八脚拖住我,一齐诬陷我奸你女儿。我若想脱身呢?那儿不是有个包袱吗?沉甸甸的,都是金银器呢!”
贾氏和刘志偕都是一怔,海俊不待他们反应,紧接着又说:“我告诉你们——你们错了主意了!你们知道我这些金银器是哪里来的?是前天在东市偷来的!你们拉我上公堂,万年县查出贼赃,我就说你们是我的窝主,分赃不均,反来告我——你女儿都进了我的门,你还敢说不是一伙的?”
刘志偕和贾氏面面相觑,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丧乱之后,人心未安,再加上庄稼连年欠收,日子过得太艰难了,因此常常有铤而走险的人。就连长安城中,偷盗、打劫之事也是夜夜不绝。刚好碰上一个,这太有可能了!况且如今的朝廷不清明,多的是葫芦官司,真正的盗贼抓不着,这送上门来的“盗贼”为什么不抓了冒功?[12]
刘志偕心里阵阵发虚,忍不住回顾左右——他忽然很想离开这里,赶紧去查点一下,逆旅中是不是少了什么?
[9] 胡兰是京剧《九江口》中的人物,本来是陈友谅的部下,被刘伯温劝降,带了一个卧底华云龙去忽悠陈友谅,华云龙还娶了陈友谅的女儿,后来胡兰被张定边抓住拷问,供出真相……我是不是剧透太多了?
[10] “冲着三春的脸将袖重重一摔”这里面是有梗的,《旧唐书·列传第十四》:“高祖大怒,攘袂责太宗曰:‘我诏敕不行,尔之教命,州县即受。’”
[11] “送官法办”也是一个梗,《资治通鉴·唐纪七》:“世民免冠顿首,请下法司案验。”噢,或许还不止这个,往前翻到《隋纪七》,晋阳起兵:“渊大惊曰:‘汝安得为此言,吾今执汝以告县官!’因取纸笔,欲为表。世民徐曰:‘世民观天时人事如此,故敢发言;必欲执告,不敢辞死!’渊曰:‘吾岂忍告汝,汝慎勿出口!’”
[12] 《旧唐书·列传第二十五》记载了韦云起的上书:“国家承丧乱之后,百姓流离,未蒙安养,频年不熟,关内阻饥。京邑初平,物情未附,鼠窃狗盗,犹为国忧。盩厔司竹,余氛未殄;蓝田、谷口,群盗实多。朝夕伺间,极为国害。虽京城之内,每夜贼发。”这个时候治安应该是很不好,打劫偷盗常有。另外,《旧唐书·列传第七》里面李世民贬黜裴寂时说的话:“武德之时,政刑纰缪,官方弛紊,职公之由。”可见朝政不清明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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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春秋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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