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氏又气又怕,心中只恨三春——都是她胡说什么要见官,现在可好,这事可怎么收场?她越想越恼,却不敢跟海俊犟,心里暗自给自己壮了壮胆,上来把三春打了几下,骂道:“贱婢,都是你干的好事!苟且也不挑个人,惹出天大的祸事来连累耶娘!”
刘志偕心里一阵阵打鼓,拦住了贾氏:“罢了,罢了,别打了!都这样了,打她又有什么用呢?”
刘志偕走到海俊面前,深施一礼,装模作样地长叹一声:“女儿做下这等不才之事,刘志偕实在惭愧。都是她不说实话,我们可绝无讹诈的意思啊!事情已然如此,做父亲的也无可奈何——女儿就予了你吧!你把她带走,为奴为婢,我刘家也管不了了!”
三春静静地听着。
又是不出她所料——可是,为什么这么冷?就像凉水淋头怀抱冰一样。继母打她固然痛,可她并不伤心。然而,她的亲生父亲,幼时那么喜爱她的父亲,竟然会有这么一天,把女儿“予”了他人,“为奴为婢”都不管,这是怎样的铁石心肠?
一转念,三春又暗自宽慰自己。这样的家,还是趁自己能做主时离了的好——难道她现在不是在“为奴为婢”?倘若有朝一日遇上什么天灾**,说不定他们真的会卖她为奴,那才是身不由己、只能任人摆布了!
“怎么?你要把女儿嫁给我?”海俊颇有深意地笑着。
“不是不是——是送给您。”
“嗳——这样的妙人儿,就这么送人了多可惜啊!还是嫁的好。”海俊站起来,笑眯眯地说,“我得去请个媒人,还得找个算命的,挑个好日子,约上三五个好朋友,一起到你家来迎亲。岳父,岳母,你们可要把嫁妆准备好啊!——您刚才说了,十六个箱笼,海俊都记着呢!”
“你……你……”刘志偕面色发白,指着海俊,指尖都在颤抖,“你欺人太甚!”
海俊就像没听到一样:“我得走了,到长林门去——这时候,他们正好换岗下来了吧?”
贾氏听得“长林门”三个字,张口结舌,腿都软了,与刘志偕彼此扶持着,才勉强站住。
——长林门啊!驻扎在那里的长林兵,以前都是长安恶少年,欺男霸女,偷窃打劫,现在又被募入东宫,有太子撑腰,坏事做尽谁敢管?这个贼子,竟然还要把这么一伙人招上门来!这伙人上门,这份家业非让他们扫荡一空不可![13]
耳边又听到三春的抽泣声:“海郎,你放过我耶娘吧!看在昨夜我服侍了你一场……我愿意跟你走,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你好歹给我们家留一条活路啊……”
海俊慢慢在胡床上坐下,一副生闷气的样子。三春又转过来,跪在刘志偕脚边,扑进他怀里,抽泣着,絮絮低语。
“阿耶,您别跟他犟了。儿是什么样的人,您还不知吗?他一个病夫,若不是有人撑腰……女儿怎么会……”说着又哭,“那谢家旅店的冯氏娘子,儿以前还觉得她不要脸,现在才知这‘不得已’三字!刚才儿说出见官,原是一句气话,谁想他……阿耶,都是命该如此,又能怎样呢?”
刘志偕摸了摸三春的头发,心中五味杂陈。这海俊是昨日才来的,他知道女儿不会跟他苟且,三春的话他其实是信的。此时他也想到了,女儿平日里最受不得别人冤枉她,心里委屈说气话,这也是她本性如此。
唉!到底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啊!刚才他都要把女儿送给别人做奴婢了,转过头来女儿却仍然为他哀求贼人,还来劝他……刘志偕心中不免有些愧疚。
刘志偕整理了一下表情,和颜悦色地对海俊说:“郎君,我们商议商议吧——十六个箱笼都给你,你身边就只有一名女子,也不好带啊!不如拣些细软,将就将就吧!”
“无妨,无妨。”海俊笑呵呵的,“——你那门外不是还有仆役吗?”
刘志偕又气怔了。
三春苦苦哀求:“没了仆役,我耶娘还怎么开逆旅呢?海郎,你……你手下留情啊!”
“是啊!”刘志偕汗流浃背,“亲生女儿都予了你……我们也算是一家人了……贤婿,你就宽恕些吧!”
贾氏这才回过神来,连连附和:“是啊是啊,都是我们怠慢了你……给你赔不是了……现在都是一家人了,你好歹要照顾照顾我们……”
“怎么?一家人?”海俊嗤笑。
“一家人!一家人!”刘志偕和贾氏连连点头,又连声吩咐家仆,这个去请医买药,那个去准备朝食。
“那十六个箱笼里,衣裳、被褥、帷帐就有不少,还有些家用的器物,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更何况都没装满——你去看了就知道。”三春似乎是小心翼翼地与海俊商议,“那些值得带上的东西,满打满算两副担子也就够了……海郎,你就发发善心吧!”
“也罢,也罢,既然是一家人……唉,我也不要多——那我就要两个挑担子的仆役。不过,小娘子的嫁妆,我得亲自验视才行。”海俊抱着胳膊,“——不能再少了!”
刘志偕满口答应,立刻就带海俊去看嫁妆,生怕迟了一点,人家又要改主意。送他们出门的时候,简直就像送瘟神一样。只是看到那两副担子真的走了,不知是难舍女儿,还是心疼钱财,心头就像被割了一刀一样。
因海俊病着,三春不肯令他劳顿,要在不远处再找一家逆旅住下,再替他细细地访这胡兰。海俊却犯了难:“少时进了逆旅,店主见你我二人同行,必要盘问,那时说你是我什么人呢?”
“就说是……”三春只觉得脸上一烧,踌躇了一下,故意回避,“说是兄妹罢了。”
“嗳,面貌不像,口音不同,说是兄妹,谁会信呢?”
“那就……那依你之见呢?”
“也只得说是夫妻了。”海俊叹了一声,心事重重。
三春噗嗤一笑。
“夫妻便夫妻——刘家店的人都以为我们是夫妻,再找一家店,也就该这么说才是!”
可等到住进逆旅,为难的事来了——逆旅主人听说他们是夫妻,就只给他们安排了一间房,里面只有一张榻。
海俊坐在胡床上,一拍大腿:“也罢!三春住这间房,我与仆人们一起睡通铺去吧!”
“那怎么行!”三春不答应,“海郎你病着呢,怎么能睡到通铺去?”
“可你是女子,总不能让你……”
“就说郎君病了,要发汗,问那店主多要被褥,我睡地下吧——也好照顾你。”
“你昨晚为了照顾我,一夜没睡,又是个女子,怎么能睡地下呢?”
三春低下头,用手绞着衣带。
“柴房我也睡过,不碍事的。”
海俊一怔。
三春的嫁妆里,簪环钗钏并不少,开逆旅的刘家也算是个小康之家,她在家中被当奴婢使唤也就罢了,竟然还会被撵到柴房去睡——她这样聪明伶俐的妙人儿,怎么就遇上了那样一点都不懂得爱惜她的亲人呢?
一个念头在海俊心底破土而出。
——既然把她从那个家带出来了,那就再给她一个家吧!他们不爱她,我爱她。今日我们一起瞒哄那刘氏夫妻,配合得那么漂亮,一点儿破绽都没有,难道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吗?别人都以为我们是夫妻,何妨就真做一对夫妻呢?
海俊只顾盯着三春看,倒教三春有些不自在起来,她忙拿话岔开:“海郎不是要找胡兰吗?那胡兰住在哪里?是做什么的?年貌如何?——说个明白,三春好让仆人们去访啊!”
一言惊醒了海俊。
——是啊,我来长安是干什么的?大事在身,怎么能有这种非分之念呢?
“这……我不知。”
“不知?”三春十分诧异,“是谁托你带金银给胡兰?他是怎样嘱咐与你?你怎么会一概不知呢?”
“这里面有个缘故。”海俊说,“我与胡兰本是同乡。十二年前,隋炀帝下诏征天下兵集于涿郡。其时原州丁男稀少,无兵可征,县吏竟要把十岁孩童也送上战场。是胡兰借给我们家金银,重贿县吏,我才得免于征役。不久之后,为避战乱,胡兰逃往长安投亲去了,此后就再也没有音信。阿耶到底是去了辽东,去年我们才得知,他十二年前就死在辽东城下了。我想阿耶一生信义当先,十二年前借的金银,理应连本带利还给胡兰,他在天之灵才得安息,因此就带着金银,来长安寻他。”[14]
“原来是这样。”
——郎君果然是个至诚的君子啊。
三春出神了片刻。
“胡兰长什么样?”
“十二年过去……我只记得他那时候很瘦,胡须又长又密,其余的都不记得了。”
“很瘦,胡须又长又密,十二年过去,可就未必依然如此了啊……他多大岁数呢?”
“当年他不老,约摸……三四十岁吧?”
“那么现在就有四五十了。胡兰以前是干什么的?”
“是个走南闯北的商贾。”
三春问来问去,终是问不出更多的事情来,只得叹了一声:“这太难了……也罢,我让仆人去找——崇仁坊人最多,先从这里找起,倒也不错。午后就让他们到东市去找——既然当年是个商贾,现在也许还是商贾;再说东市人来人往,消息总是灵通些,说不定就有人认识胡兰呢!”
三春走出房,呼唤两名仆人,把海俊的话对他们复述了一遍,命他们分头找寻。又回到房中,服侍海俊躺下,放下了帐子。
过了一会儿,听帐内无声,想是海俊睡得沉了。耳边只听得高一声,低一声,紧一阵,慢一阵,此起彼落,双双鸟儿对唱相和。三春坐立难安,打开箱笼,将里面的物件一件一件拿出来,细细抚摩、察看。看见那簪环钗钏,红锦绿帛,她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它们在阿娘身上的样子。
阿娘啊阿娘,您可知道女儿这些年来是怎么过的?阿耶早已不是当年的阿耶,听任继母和弟弟欺凌女儿,您留给女儿的嫁妆,他根本不想让女儿带走,他甚至都不想要女儿了——外人一两句威胁,他就想把女儿送给别人当奴婢。如今女儿虽然离开了那个家,可是将来又到哪里安身呢?
想到此处,三春不禁珠泪淋淋。
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中,忽然跃入了一抹青色。
——那是一身嫁衣,母亲当年的嫁衣。[15]
三春眨了眨眼睛,低头细看这身嫁衣,只见上面用丝线精心绣着百花盛开,万紫千红,端的是春色无边。
她不由得看住了。
春风拂过长街,送来了道旁槐花的甜香。
不知不觉中,面上的泪水已被春风吹干了。
——好恼人的风啊,它怎么把人越吹越烦闷呢?
三春将嫁衣抱入怀中,瞥了一眼身后的帐子,心里砰砰乱跳。
天底下竟有这么一个人——相识才一夜,就能与她配合得至臻至美,就像一式两份的合同一样。他还说,对别人就说他们是夫妻……说什么将来到哪里安身?天赐的良缘难道不就在眼前吗?
心底发颤,面上发烧,三春站了起来,怀抱着嫁衣在房内走来走去。只是这房间太小,几步就到了头,徘徊良久,实实地难以排遣这满怀心事。她忽然站定,拎起嫁衣一抖,一领青色流泻下来,宛如春潮奔涌。上衣一翻,披在身上,双臂伸入袖筒内,再将裙子系上。
三春弯下腰去,又从箱笼里找出一面铜镜,揽镜自照,却忽然一怔。
——她从镜子里看到,海俊掀起了帐子,正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13] 《旧唐书·列传第十四》记载:“建成乃私召四方骁勇,并募长安恶少年二千余人,畜为宫甲,分屯左、右长林门,号为长林兵。”
[14] 《资治通鉴·隋纪六》记载:“大业九年,春,正月,丁丑,诏征天下兵集涿郡。始募民为骁果,修辽东古城以贮军粮。 ”
[15] 《新唐书·车服志》记载:“庶人女嫁有花钗,以金银琉璃涂饰之。连裳,青质,青衣,革带,袜、履同裳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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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春秋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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