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春秋缘(十)

坊门已经关闭,坊内道路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少了。秋六云从旅店里走了出来,左右环顾了一番,绕过街角,低头走了一段路,忽听有人叫他:“海俊!”

秋六云循声望去,果然看见了那两个人。

“石敬坡?刘彪?——怎么是你们?”他迎了上去,三个人靠拢在一起,“胡兰呢?”[34]

“你还不知道?”石敬坡的声音很轻,只有他们三人能听到,“——被高士廉拿了!就只有我们六个人逃出来……”

“其他人呢?”

“在刘家店中。”

“怎么?刘家店?——昨日我也在那里呢!”

“咳!”刘彪有些忿然,“你怎么——还真要跟那小娘子成亲?”

“你们都知道了?”

“你还好意思提!——我们在长安东躲西藏,苦不堪言,你倒是搂着个小娘子风流快活!”

“咳!我还病着呢!哪能那么不自爱?”秋六云一脸哭笑不得,“我是想,在长安有了个家,以后往来就更便宜了啊!——人家娘早死、耶不疼、兄弟又不和睦,如今是走投无路,不跟着我,也没地方可去了不是?”

“只是你不该说你偷了金银,更不该拐走人家的女儿——万一他们传扬出去,官府把你当贼拿了可怎么办?”石敬坡埋怨道,“要不是因为你闹出这事,我们悄悄地就走了,又何必要劫持那家逆旅?”

“啊,石兄不要生气,这里面有个缘故。”秋六云解释道,“这本是那刘氏小娘子的计策,她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贾氏将她的绣鞋夹在被子里,命她送入我房中,意图诬她不贞,而那刘志偕偏心得很,根本不会听她解释——所以我说,她是走投无路,不跟着我,也没地方去了啊!”

“怎么着?你倒真是来者不拒啊!——这等好事,怎么单就让你撞上了呢?”

“刘兄,你想到了其一,却没想到其二——能想出这样的计策,诓出嫁妆,这女子可不一般。娶她为妻,一来是在长安有了个家,以后往来于此容易掩人耳目;二来是她足智多谋,拉她进来,不是又添了个好帮手吗?”

石敬坡大吃一惊:“你……你不会把我们的事都对她说了吧?”

“没全说——她现在只知道,我有几个朋友犯了事,要逃出长安城。”

“那就好!”

“石兄,刘氏小娘子说了,刘家店是她的家,崇仁坊她最熟,愿意帮我们逃出长安城!”

“怎么?”石敬坡还有些犹豫,“她可信吗?”

“她都已是我妻子了,还有什么不可信的?”

石敬坡和刘彪出去的时候,刘家店里还剩下四个突厥人,其中两个把着门,一个在厢房里,看守着被捆绑在此的众人,不许他们喊叫,还有一个来回巡视。石敬坡和刘彪果然把海俊带了回来,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还多了一个小娘子。待得知小娘子已是海俊之妻,特来助他们逃出长安城,众人都喜出望外。

“你们太冲动了——怎么能劫持刘家店呢?”三春说,“把这些人捆在厢房里,明日拿他们怎么办?我们一走,他们喊叫起来,肯定会被人发现,那时我们还走得了吗?”

“我也想到这一层了。”这六个人本来并无从属关系,只是其中有个叫巴剌的,强势果决,自然而然地成了首领,“留是留不得的,只有杀了。”[35]

他说得很轻描淡写,好像根本不是杀人,只是割麦子罢了。

三春不由得心底发寒,一抬头,对上了秋六云的目光。

“三春,别怕。”秋六云的话是明说的,却只有三春能听懂其中真意,“有险有难,夫妻同担——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不过就是像今天早晨一样罢了!”

他的双眸似乎能传递力量——三春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了。

“就这么杀了,之后呢?——我阿耶每日晨起就开门,铺卒和巡使见他不开门,敲门喊话也无人应声,必然生疑。我家的墙你也看见了,有一处缺口还没补上,就那个地方,年轻男子一蹿就蹿上去了,他们想进来查看并不难。看到尸首,必定惊动官府,那时坊门一关,盘查起来,你们还怎么逃?”

“这……依你之见呢?”

“依我看,只有一个浑水摸鱼的主意。”

“怎么讲?”

“我家后墙根下面,有一口枯井,正好把尸首扔进去,别让他们那么快就找到,这就能拖一拖时间了。还有——往西边,一直到街的尽头,那个院子里住着个李廷甫,是个外乡人,在京城没什么根基。我们收拾店里和客人的金银细软,扔进他的院子里,做成个为财杀人的假象,谁能证明他清白?官府必然揪着他勘问,我们正好混出长安城!”[36]

“哎呀!”巴剌惊喜,拍了拍秋六云的肩,“你这运气可真不赖啊!——你说刘娘足智多谋,我看果然是个女中豪杰!”

“既然如此,就赶快收拾金银细软,准备扔进李廷甫的院子里吧!至于厢房那边……”秋六云忽然一凛,“不行,那里面有十几个人呢!——你杀了一个,其他人必定要喊叫起来,那不就惊动铺卒和巡使了吗?”

“无妨,无妨。”三春不慌不忙,“等到后半夜,众人都睡着了,用绳索将他们勒死,岂不干净省事?”

巴剌笑了起来。

“你倒是说得干净啊!”

“不干净我还不说呢!只是一件——那贾氏和刘凤鸣死不足惜,可是家父……能不能看在我的分上,饶他一命?”三春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你放心——逼他杀一个人,还怕他告发不成?”

到了后半夜,石敬坡和刘彪携了金银细软出去了,其余人或在把门望风,或在前后巡逻,唯有秋六云和三春两人——秋六云病还未好,三春又是个女子,因此就在厢房里看守众人。

三春一点也不想让刘志偕一家看到她——她是确信了他们都睡着了,才和秋六云一起进来的。

天未黑时,秋六云早已在窗外悄悄看过,记下了贾氏在哪里。此时,他把贾氏推醒了。黑暗之中,看不清容貌,只听到他恶狠狠的低语:“不许多话——出去,抱柴生火!”

接着,他就要解开捆绑贾氏的绳索。

三春心中一动。

此时此刻,厢房里才是安全的,外面可不好说——尤其是,出去的不是“自己人”。

——秋郎这样做,不说是成心要害死贾氏,至少也是没把她的性命当回事。

不知怎么,三春心里竟很不是滋味。

她眨了眨眼睛,忽然用手按住了秋六云的肩。

秋六云知道,三春的意思是不要这样做,虽然有些不解,但他还是停了手。

三春怔了怔,忽然想明白了自己不是滋味在什么地方——

贾氏固然不可饶恕。可是秋郎啊,今日你我相识相知,定下终身,从今后再也没有形单影只、冷落欺凌,再也没有满目凄惶、拥膝而泣,从今后纵有冷暖变换,在我心中却是四季如春——今日就是幸福的开端啊,我不想让这个日子沾上血污,即使是贾氏的。

——就当是为我们和我们将来会有的儿女们积德,好吗?

三春出了门,走进柴房,抱了几根柴。

巴剌听到响动,一下子警觉起来:“谁?”

三春从容答道:“秋郎冷,我生火给他暖暖。”

门口,橘红色的火光跃动着,三春的半边脸染上了温暖的颜色,另一半则隐没在黑暗里。她听到轰然一声,墙塌了,掩埋了井口,突厥人脚步匆匆,前去查看。忽然人声呐喊,接着就是刀兵声、摔打声。

三春转身到了厢房门口,正要推开门时,却蓦然顿住了。

她听到了一个人的嗓音,虽然嘶哑变调,但她依然认得出来——

“你们又回来干什么?你们把我们一家害成这样还不够吗?——让她滚!我刘志偕再也不要见到这个灾星!”

火光铺满了院落,浓黑的影子映在门上,随着火焰的跳动,忽高忽低,一时清晰,一时模糊。三春看着自己的影子,忽然觉得它好像变成了什么张牙舞爪的怪物,就要把自己吞噬了。

她蓦然想起,小时候她也是怕黑的,有时候吓得连觉都不敢睡,阿娘就抱着她,走到院子里,指着天上的月亮给她看——那时候她觉得月亮好白、好亮啊,而且看着看着,它就一点一点地晕染开来,越来越大,一开始像脸盆,后来就像一把大伞,最后好像整个天地都被银色笼罩了,亮堂堂的,她就再也不怕了……

三春抬头望天,黑漆漆的——二月三十,没有月亮。

铺天盖地的疲惫与无力,刹那间席卷全身。

她颤颤巍巍伸出手来,她觉得她应该推门进去——秋郎恩怨分明,性子又直,虽然出手相救,却只是为了报恩,根本不会给父亲和继母什么好脸色,翁婿两个怕是要成对头,她应该进去解释清楚……但她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也是啊,她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好累,真的好累……

三春倚着门边,身体慢慢滑落下来,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门开了。

秋六云跑了出来,顾不得旁人看见,蹲下来挽住了三春的胳膊。

“三春,你别难过了!——不是早就决定要离开了吗?你别怕,他们不爱你,我爱你!”

正在这时,张彦行和李世民绕过了门屏,看见了厢房门口的这一幕。

李世民第一反应就是——

“这是怎么了?受伤了?”

“——是伤了心!”秋六云连头都没有抬。

“是……误会吧?”

——刘家人一睁眼就看见“海俊”在跟前,秋六云又是这性子,两边一对起嘴来,说出什么伤人的话来都不奇怪。

张彦行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列位受惊了!我们是武侯——贼人已经全数拿获,你们的财物也都缴回来了。现在你们跟我到厅上来,先录下丢了什么,再领回自己的东西。嗣后不要急着走,我们还需要你们指证盗贼!”

里面爆发出欢呼与尖叫,几乎把瓦上的灰都震下来了。解开绑缚的众人鱼贯而出,张彦行在前面带路,李世民让过人群,在最后看着。他一眼就看见了刘志偕,与他彼此搀扶着的女人想必就是贾氏。那男人手里还牵着一个孩子,却又回头看向了门边的三春和秋六云。

这一回头不要紧,火光之下,刘志偕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

“唷,你是那个媒人!”

他回过头去,又看了看三春和海俊。

到此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海俊请的媒人,出现在了前来解救他们的武侯中,而要找他的人是盗贼——他根本不是什么偷了钱财的盗窃之徒,而是官府潜伏在盗贼中的间人啊!

刘志偕心中只是悔不当初——早知道他有这样的身份,怎么能把女儿就这么草草地“送”给他?总要风风光光地办一场喜事才是啊!

哎呀,我真是糊涂了——媒人不就在眼前吗?还好海郎看重三春,特地找来了一个媒人,还送来了聘礼和婚书呢!

“噢,郎君,我们一直被贼人监押着,因此回书还没写……我这就、不是、天一亮就去请人!”

[34] 石敬坡这个名字出自京剧《春秋配》,偷了东西扔进李春发院中,结果连累李春发被误认为杀人越货的盗贼。刘彪这个名字出自京剧《法门寺》,杀了人,把人头扔进刘公道院中,惹出了一串祸事。

[35] 巴剌这个名字出自京剧《百花赠剑》,就是扶海俊入公主房中的那个人。

[36] 李廷甫这个名字出自越剧《碧玉簪》,他女儿秀英被人扔下一支玉簪和一封书信诬陷了。重点是,后来真相大白,又有一段著名的道歉戏《送凤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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