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春秋缘(十一)

贾氏也瞧出来了,忙牵着刘凤鸣过来,满脸堆笑。

“是啊,是啊——三春又美又贤又聪明,海郎更是英雄了得,两个都这么宽宏大度有德行,真是一对天生的并蒂莲!将来一定添福添寿、白头偕老、儿孙满堂唷!”她把刘凤鸣往三春身边一送,“凤鸣,快给你阿姊和姊丈叩头!”

刘凤鸣大吃一惊:“给她叩头?凭什么?她是什么人,哪有我跪她的道理?”

贾氏看他犹懵懂着,急了,把他往地上一按:“你阿姊和姊丈救了我们全家!”

刘凤鸣虽是跪着了,却仍是不情不愿。他不明白,贾氏却自以为得计——三春毕竟是刘家的女儿,她既然肯回来救我们,一定是不计较过去的事了,凤鸣都给她跪下了,不怕她不心软!

秋六云看着就火冒三丈,如果不是看在刘凤鸣年纪小、贾氏又是个女人,他当场就得冲着这两人的鼻子一人给一拳。

“你弟弟小,不懂事,你别跟他计较——来来来,堂上坐,堂上坐……”

贾氏笑着凑上前,欲替三春拭泪,三春却别过脸去,让开了她的手。贾氏伸着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非常。

三春与秋六云彼此搀扶着,站了起来。

刘志偕看不下去了。

“好了好了,当着外人呢,别使性子了——难得一家人患难相见,还得准备着好好地办一场喜事呢!”他心里已经有了怨气,面上却依然和颜悦色的,“一转眼,都这么大了,就要有自己的家了……嗯,好像就在昨天,你还只有这么高,绕着阿耶膝前撒娇一样……”

李世民抱着胳膊,只是冷眼旁观。

用得着你时是六月,用不着你时就是十二月——不过是越来越心寒罢了,谁会被这一套哄住呢?[37]

三春看了刘志偕一眼,目光里没有一丝温度。

“遵命。”

刘志偕心中大喜——果不其然,自己的女儿,自己总是治得住的!他正要开口夸三春孝顺懂事,却见她转向身边那个男人:“秋郎,我们走——”

刘志偕觉出不对了。

不是“海郎”为什么变成了“秋郎”,做间人的,有个假名也不奇怪,而是——

“等等——你们去哪儿?”

“大人刚才叫三春滚,还说三春是个灾星,再也不要见到三春了——三春从命便是!”

“你……你到底要怎么样?”刘志偕捺不住了,“弟弟给你跪下了,耶娘百般宽慰解劝——你却……难道还要耶娘也跪下求你吗?”说到后面,他的语气又软和下来了。

三春低头嗤了一声,又像冷笑,又像叹息。

“阿耶,您看他跪的是哪一个?”

“自然是三春你啊!”

“——他跪的是靠山!”

三春嘴里这样说着,眼睛盯住了贾氏,只盯得贾氏羞惭满面,无地自容。

“倘若有朝一日,三春失去靠山,没有用了,他们还会欺凌我、陷害我、随便侵占我的东西——”

刘志偕正要发作,贾氏却悄悄踢了踢他的脚。

——她回都回来了,人都救了,难不成还真会翻脸?不过是要出出怨气罢了,过一会儿就好了!

三春的眼睛在火光下发亮,好像一眼看穿了他们的自作多情。

“况且,我与秋郎此举,只因我二人今日定下良缘,不能让血光污了喜事,又兼张郎与李郎宽厚仁德——我们不过要报他们的恩罢了!”

“哎呀!”刘志偕又凑近了李世民,“郎君,您看看这事——一家人,流的都是一样的血,怎么能弄到这一步呢?”

李世民差点没笑出声来。

——一家人怎么能弄到这一步,你还要来问我吗?

“您……您是媒人,会说话,总得……我们肚子里没墨水的人,说出话来难听,您也别往心里去——只是小女现在要是走了,这喜事还怎么办呢?”

李世民听出他的意思了——倒是要我劝和呢!

“你们先到厅上去,报一下丢了什么——别让众人都等你们一家。”

刘志偕有些讪讪,只得把刘凤鸣拉起来,携了贾氏一同离开,虽是走出去了,还频频回首,满脸恳求。

李世民看他们走了,笑着叹了口气。

“令尊真是会安排啊,把我拉进来了——唉,你们毕竟是骨肉至亲,外人只有劝和的,哪有劝分的呢?”

三春嗤笑了一声,那意思十分明显——他就会玩弄这些小聪明!

“这么说,李郎就情愿替他做说客了?”

“嗳,这是你们的家务事,我岂肯替他做说客?——只是刘娘啊,你有句话说错了。”

“我说错了什么?”

“你说有朝一日,三春失去靠山,没有用了,他们还会欺凌你、陷害你、随便侵占你的东西——这就不对了,女子既嫁从夫,娘家人怎能再欺凌陷害?你的东西,你也都带走了,他们又怎么侵占?”

“是啊,三春,有我在呢——我会保护你的!”

“刘娘,你把此事细细思忖一番。”李世民开导道,“该你的,你已拿回来了;你出了刘家,嫁与秋郎,从今以后,你们过你们的日子,他们过他们的日子,本来就是两家人——其实此时怎么对待刘家,端看你心中还有几分亲情而已。你若觉得情义已尽,从此丢开手,两家再不往来;你若觉得情义犹存,出了这口气也就罢了,父女依旧是父女,再也不要提谁辜负了谁——亲人之间,这些事不必算得那么清楚。”

“我……”三春的神情十分复杂,“你不知道,贾氏是个惯会捧高踩低的,你现在不绝了她的念头,她以后就像浆糊一样黏上你了——我在家时,她拿我当奴婢使唤,还想谋夺我的嫁妆,现在却舔着脸想来攀附,我岂肯让她如愿?”

“哦,那也不难——她下次再来,就让秋郎喊打喊杀,吓唬她一场,她就不敢来了。”

“咳!别提了!要不是三春,我今天就……唉,她让儿子给三春跪下的时候,我真想把她打得满脸桃花开!”

“你想?想有什么用?当时就该真打!——令正要是愿和呢,把你一拦,父女两个痛哭一场,这事就过去了;要是愿分呢,你就是现成的理由,她这么做是从夫,可不是不孝。你的妻子受了委屈,你不出头,反倒叫她自己跟人对嘴,你该是不该?——我看你本是个恩怨分明的汉子,怎么突然就这样畏手畏脚起来?”

秋六云不觉一怔,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竟然开始忍让起三春的亲人来了!

“莫不是……”李世民看了看秋六云,又看了看三春,“其实你知道,刘娘是愿和的,所以不想把事情做绝?”

秋六云对上他的目光,心里不由得又是一阵发虚——这个人的眼睛是什么做的?怎么又让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只被鹰隼盯住的猎物?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确实是这么想的,而他之所以觉得三春愿意与亲人和好……他让贾氏去抱柴生火、却被三春拦住的事情,是不能说出去的啊!

“没有!”三春开口了,语气不容置疑,“继母从没对我好过,我与她有什么亲情?——我早就说过,我来救人,只是为了不吃亏罢了!”

“那么令尊呢?”

“这……”三春踌躇了一下,有些躲闪地说,“郎君,你不是算过,我们一家骨肉注定不能善了吗?”

李世民一见三春这样,就明白她到底在想什么了——毕竟是亲父女,打断骨头连着筋啊!

“算命算命,算的是天命——有些事情固然是天意使然,可是人功也能转动它三分啊!”

李世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豪气——说不定,我自己的事,也能凭人功转动三分呢?帝王与功臣注定不能善了吗?争储的兄弟注定不能善了吗?昔日里深情厚爱的父子,难道当真会没有下场?

“枉你还是商人之女呢,怎么连等价交换都忘了?——他们待你们毫无情义,只为图利,你们也不必报以真心,就该跟他们讨价还价才是!”李世民眨了眨眼睛,“比方说——令尊百年之后,与你的亲娘合葬?”[38]

武德八年三月初十。

一乘牛车从金光门驶出了长安,前前后后跟随簇拥着的,有送亲的,有迎亲的,还有挑担的仆役。秋六云骑马走在前面,身着红衣,腰间束着革带,足蹬乌皮履,再也没有当初在旅店中的病容,格外意气舒展。[39]

三春穿着青色的嫁衣,上面用丝线绣着春草春花,戴了一头的花钗,坐在车内。

算命人说,三月二十三是成亲的好日子,算算路程,三月初十启程倒合适——巧的是,这一天也是她的生日。

也是重生日。

阿耶答应了将来与她的亲娘合葬,请来合族老少和母舅家的人,一同做了公证。三书齐备,她就要成为秋六云之妻了。本来,她还担心秋郎在长安没有亲友,前来迎亲的时候,会应付不了刁难。谁知张彦行领了一大群人来帮忙,个个精神百倍,文的来就有文的去,武的来就有武的去,有替秋郎作催妆诗的,有夺去棍棒不许他们打新女婿的,接新妇接得真是要多顺当有多顺当。

三春听见外面吹吹打打,把玩着手里的扇子,心中又是紧张,又是期待。

到了秋郎家中,她要以扇遮面,得秋郎百般恳求才能却扇……对了,她还得踏着两张席子走进他的家,走到了前面一张席子上面,就把后面一张席子挪到前面去,一路上脚不沾地,这样才吉利……他的亲人还要踏着新妇走过的路再进去一次……还有,地上要摆一只马鞍,新妇在上面坐一下,寓意平平安安……啊,不知道他们家会怎么捉弄新妇呢?会不会让她很狼狈……次日,就该到堂前拜见他的母亲,从此以后就把老人家当作自己的亲娘……[40]

我们两人,真的要成为一家人了。

她觉得这些都像做梦一样,悄悄掀起车帘往外看——只有看见了秋郎的背影,她才会觉得这一切都真真切切。

春风吹来了槐花的甜香。

三春望向路边,只见蜜蜂在花间进进出出,将花香都留在了花蜜中。

——秋郎,你吃过槐花蜜吗?很甜,很香,我小时候吃过,可是自从有了弟弟,就再也没有我的份了。

那一切都过去了。

三春放下车帘,低头看着扇子,笑了。

——从今以后,蜜一样甜的日子,我们会自己酿出来的。

END

[37] 这里的梗就在《资治通鉴·唐纪七》:“上怒不解,会有司奏突厥入寇,上乃改容劳勉世民,命之冠带,与谋突厥。闰月,己未,诏世民、元吉将兵出豳州以御突厥,上饯之于兰池。上每有寇盗,辄命世民讨之,事平之后,猜嫌益甚。”

[38] 唐朝夫妇合葬的情况很复杂,有跟原配合葬的,也有跟继室合葬的,所以是值得争取一下的。

[39] 《新唐书·车服志》记载:“绛公服,以缦绯为之,制如绛纱单衣,方心曲领,革带钩褵,假带,袜,乌皮履。”

[40] 婚礼参考了李斌城、李锦绣等《隋唐五代社会生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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