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春秋缘番外之苦酒

把刘家店的人安顿好之后,他们拿出鱼符,以押解盗贼叫开了坊门。张彦行自去把突厥间人解往万年县,李世民则骑马直奔弘义宫——天就要亮了,再不抓紧时间回去换官服,就赶不上朝会了。

观音婢刚刚起来,正由人服侍着梳洗穿衣,然而李世民一眼就看出了她的疲惫。

“昨晚你又……”

两人一开口,竟说出了一样的话。

相视一笑,李世民竖起食指:“我替你说——昨晚你又彻夜未眠,是吧?”

“昨天黄昏时分,张彦行派人过来,只说秦王跟他在一起,今夜不回来了——你做什么去了?”

“一桩大事,一桩小事。”

“大事是什么?”

“嘶——你为什么不先问小事呢?”

“呀,看来你是愿意先说小事咯?也罢,待为妻重问一遍——敢问大王,昨夜做了哪桩小事啊?”

“前几天逃走的那六个突厥间人,我们抓到了。”

“唔,果然是小事一桩——那么大事呢?”

“我做了个媒。”

“唷,做的什么媒,能算大事啊?是麻姑要嫁赤松子,还是无支祁礼聘夜行游女?”

“嘘——今天别说这些怪力乱神,当心冲撞神灵——薛太史说的。”

“薛太史说的?”

“嗯,大概是神灵今天不大高兴。”

“不是——难道这里面又有薛太史什么事?”

说话间,李世民已经穿戴整齐,他近前来揉了揉观音婢的头发,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一言难尽,回来再对你慢慢说——那两人真是太巧了,你要是在那里啊,你也会替他们做媒呢!”

神灵这天高兴不高兴不知道,天子这天显然是很高兴的。午后亲临齐王的宅第,众文武浩浩荡荡相随左右。山林蔚蔚,亭舍俨然,还自渭水引了一股活水,注入池中,再由沟渠引出,更添风韵。李元吉素来沉湎畋猎,因此这山林中也放了野兽,还特意辟了一块开阔地,以为教军场。天子看了很高兴,称赞他勤修武备,不愧为天家的一员骁将。

时值春日,百花盛开,万紫千红,更显得繁华无限。众人且行且观,自然有说不完的奉承话。难得父亲今日兴致好,李世民也乐得顺着他——毕竟,父子之间这么融洽的时候已经越来越少了。他本来就能说会道、思维敏捷、言谈风趣,又善于察言观色,但凡他愿意交好的人,就没有交不成的。这几年读的书多了,还能引经据典调度一番,谈笑风生起来,雅人有雅人的听法,俗人有俗人的听法,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众目所向的中心。

园林盛景,观之不尽。看过了齐王的正寝,老皇帝有些乏了,便在正堂赐宴五品以上官员——人实在太多,堂上坐不下,只得让官阶、出身较低的到廊下去饮酒。

席间,众公卿迭起为寿,天子喝得有些醉醺醺了,望着这堂上尽是出身高门的清贵之臣,不觉有些飘飘然。

“我李氏贵胄世家,一举义兵,天下云集,四海归心,数日即升为天子。古往今来历代帝王,又有哪家尊贵如是呢?且看如今三省三台高官显贵,豪门望族自不必说,甚至还有前代皇王之后——这才是天命所归啊!”[1]

李世民听到这话,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往廊下望了一眼——果然,有些人的神情不对了。

廊下那些人当中,多的是东征西讨、立下汗马功劳的能臣,如今却连个堂上的席位都没有,前朝遗老寸功未立,反倒能坐在上面——这也就罢了,如今天子还把取得天下归因于自家出身高贵,这让他们怎么想?

不成,我得转圜几句。

“是啊,正因天下归心,众人倾力,将士尽忠,才有今日海内混同啊!”

“嗳,我家世代簪缨,根基深厚,岂是那些流寇草贼能比的?”太子李建成笑着说,“薛举不过徙边武夫,刘武周不过征东军头,王世充不过一胡儿,窦建德不过一农夫,萧铣虽为梁帝之裔,实则家境贫寒,李密贵为八柱国之后,奈何他偏要与胼手砥足的卑下之人混在一处,李子通一介贫贱渔夫,杜伏威本是鼠窃之徒,辅公祏那牧羊儿也是一丘之貉——似这等四方群贼,根基浅薄,如何能与我李氏相争?能征惯战之将,天底下多的是,似我家这般声望,又有几家呢?”

此言一出,不唯廊下众臣敢怒不敢言,就连堂上的长孙顺德、刘弘基、李神通等都觉得不像话了——你什么意思?李氏得天下全凭出身高贵,有没有战将都无所谓?

刘武周席卷河东的时候,怎么不用你的声望让他把夺走的地盘吐出来、反而要放弃河东?洛阳坚城不下的时候,怎么不用你的声望让王世充投降、反而要退兵?突厥屡屡南侵,怎么不用你的声望阻止他、反而割让丰州、甚至要烧毁长安迁都?

别人也就罢了,说李密与胼手砥足的卑下之人混在一处,尤其不该——难道你不知道瓦岗故将为大唐立下了多大的功劳?难道你不知道李密败亡就是因为失了他们的心?你说他们是胼手砥足的卑下之人,惹恼了他们,别说你这个太子了,连大唐也能给你翻过来!

李世民心中不快,他想出言反驳,可是转念一想——有什么好说的呢?占理固然是他占理,可是这话怎么说都像是自矜己功,惹怒了天子,当着文武众公卿的面把秦王申饬一顿,难道好看?

——你们随意吧!

他倒是强忍着没去争了,偏有人还不消停。

裴寂接着开口了:“自古以来,得关中者必得天下。陛下一举义兵,便入据关中,号令天下,成就帝业,一统四海是早晚的事啊!”

李世民猛地攥紧了手中的酒杯,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裴寂,你竟然有脸提入据关中!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

“乘虚入关,号令天下,不盈半岁,帝业可成”——这是肇仁当年在狱中对我说的话,我也曾说给你听过。怎么?你害死了他,还要拿他的话来奉承人——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还不够,还要蘸着他的血画你的富贵花吗?

“天下大势如此,并非匹夫之勇可以扭转。”李建成慢条斯理地说,“秦王,你说是吧?”

——不够,果然是不够的。他们不仅要杀了你这个人,而且连你的功勋、才干、德行都要一概抹杀,定要把你踩进泥里才罢休!

“自然……匹夫之勇何足恃,建大功必得众人之力!”

陈叔达听他们话里话外有了针锋相对的意思,深恐秦王捺不住性子,话赶话对起来不要紧,只怕老皇帝一拉偏架,秦王又要吃亏,急忙出来和稀泥:“哈哈,既云众人之力,就该大家同饮一杯,共祝太平!”

——难为他一片苦心,李世民也只得忍了。

举起酒杯,同贺容易,同心难。眼望着杯中酒,忽然想到薛颐的话——甲午日排宴,必定要自酿苦酒自己尝。

——这就是我自酿的苦酒吗?

那天回去之后,李世民才知道,四弟元吉命护军宇文宝埋伏于寝内,伺机刺杀他,只因他从头到尾都不曾离开众人视线的中心,太子怕难以成功,因此才阻止了此事,元吉还为此十分恼火。[2]

而直到年余之后,他才懂了薛颐那句“明日排宴,必定要自酿苦酒自己尝”。

——这一天,排宴的人并不是李世民。

END

[1] 李渊真的是这么想的。《旧唐书·列传第七》记载了他对裴寂说的话:“我李氏昔在陇西,富有龟玉,降及祖祢,姻娅帝室。及举义兵,四海云集,才涉数日,升为天子。至如前代皇王,多起微贱,劬劳行阵,下不聊生。公复世胄名家,历职清显,岂若萧何、曹参起自刀笔吏也!唯我与公,千载之后,无愧前修矣。”

[2] 《旧唐书·列传第十四》记载:“太宗尝从高祖幸其第,元吉伏其护军宇文宝于寝内,将以刺太宗。建成恐事不果而止之,元吉愠曰:‘为兄计耳,于我何害!’”查阅《册府元龟·帝王部·庆赐》,高祖幸齐王第只有一条记录:“(武德八年)二月甲午,幸齐王元吉第,宴五品以上,赉物各有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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