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主，曾郎回来了！”
这是大业十三年正月，在太原西北的二龙山，一支义军正雄踞山头——在朝廷和贵胄们看来，他们这伙人也不过是“群盗”之一。被称作“寨主”的，正是义军首领，潞州人石胜，他面色铁青，须发又有些发红，状貌奇特，看起来煞是骇人。听说是曾郎回来了，石胜大喜，急忙命军士们摆队相迎。[1]
曾荣与石胜本是同乡，与他自幼相交，素来多谋，可算得是二龙山的智囊。二人上回见面可是去年的事了，此时别后重逢，不胜欣喜。彼此见过了礼之后，石胜便携了曾荣，上聚义堂坐下。[2]
“曾郎此去马邑，可还顺利？”
“唉，顺利虽说是顺利，只是要想报仇……唉，困难重重！”
“怎么？莫非那李药师不愿去告变吗？”[3]
“并非如此——他已假扮囚徒，启程欲往江都了。”
“那不挺好——你不是早就打听过吗？李药师乃是韩子通的外甥，韩子通曾说唯有此人能与论孙吴之术；当初晋王杨广南下平陈，韩子通正是先锋，他理应知道此人——得他告变，又兼‘桃李子’之谣，杨广十有**会信。只要这昏君信了，杀了太原留守李渊，我们不就大仇得报了吗？”
“唉，话虽如此，只是此事变数太大。天下大乱，豪杰四起，道路处处阻绝，假扮囚徒欲往江都，就当真去得了吗？此其一也。”
“咳！想那么多干什么？换了别人，那不还得更难吗？”
“这正是其二啊——就算到了江都，那昏君也未必相信。当初南下平陈，杨广一定只是挂名——那仗要是他打的，怎么会后来在辽东败得那么惨？又怎么会被突厥围困在雁门？所以他未必听韩子通夸奖过李药师，就是知道也不会放在心上。”
“什么？那昏君还能不知道李药师？——咳！这也只是你的猜测而已！”
“不，我有凭据——他若是真的信任李药师，怎么不用他呢？怎么会仅仅让他当了个马邑郡丞？虽有‘桃李子’之谣，可是别忘了，这个告变的也姓李啊——那昏君信亲戚还是信外人还说不定呢！”
“呀……”石胜揉了揉太阳穴，“如此说来，难道这仇就不报了不成？”
“却也不然——小弟回山途中，又打听到了一件事。”
“哦？何事？”
“去年四月，历山飞部将甄翟儿曾率众十万，攻打太原，将军潘长文兵败身亡，此事石兄还记得吗？”
“记得——怎么忽然提起此事？”
“我听闻河北已经打得十室九空，高阳既无钱粮又无人，历山飞率众外出抄掠，已过井陉，到了盂县境内，我料他还想来太原抢掠一番。我们就告诉他，晋阳宫积聚巨万，钱粮可支十年，城中还有数十万躲避战乱的百姓，二龙山愿为引导，会击太原——不知石兄以为如何？”
石胜哈哈大笑。
“好，好——好计！”
正在这时，忽听外面有军士高声呼喊：“军情容禀！”
“进来讲！”
“寨主，太原来使，已到山前！”
“哦？太原？——李渊派来的？”
曾荣问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年轻轻的，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长得可真是个人样子——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的人！”
“不到二十岁？毛还没长齐，胆子倒不小！”石胜冷笑，“弟兄们，摆开了刀枪剑戟——我倒要看看这个‘人样子’见了我们的威风，又是个什么样子！”
军士们列队站在两旁，摆开了明晃晃的刀枪，石胜看见那人从中穿过，远远一望，就知道为什么别人把他称作“人样子”了——高大颀长，肩宽背阔，双腿笔直而修长，步态端正、挺拔且舒展，他都没看清这个人的脸，只看他身形举止，就忍不住在心里赞了一声好儿郎。
等那人走得近了，石胜与曾荣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一样的赞叹——好一个“人样子”啊！额头饱满，鼻梁如柱直起天庭，颧骨与下颌线之间恰好张成一个清晰的菱形，再加上宽而挺的下颏，分明是坚毅而威严的骨相，又生得一副虬须，浓眉大眼，可那双眼的线条却相当柔和，眼上纹宽宽的，内眼角往下延，外眼角往上展，只看那一波三折的走势便先觉有情，又兼少年人皮肉圆润，竟把那骨相的凛然英风削弱了三分，倒显得允文允武了。
那人穿过如林的刀枪，面不改色，淡然自若。石胜越看越爱，向前相迎，彼此见过一礼，又听他语声清朗，使人如饮醇酒，心中更加欢喜，请他上堂入座不提。
“这一郎君家住何方？姓甚名谁？到此何事？”
“先祖本是陇西狄道人……”
“哦！——陇西狄道！”不等他说完，石胜心中就是咯噔一下，“有一人与你是同乡，也在晋阳城中，你可认识么？”
“但不知是何人？”那人倒是好整以暇。
“就是那唐国公李渊！”
“哦——我与他同檐而居，同灶而食，入则同坐，出则同行，朝夕相伴十八年，未尝片刻远离。”
石胜越听越心惊——照这么说，这少年定是仇人的至亲啊！
“——你是他什么人？”
“我就是唐公次子李世民。”
“好大胆！”石胜几乎是径直跳了起来，一把攥住了李世民的手腕，“大业十一年，你父在龙门县，将我弟兄们的尸首筑成京观，这等奇耻大辱，我至今切齿痛恨！——小贼子！你今日送上门来，真是天助我报仇雪恨！”[4]
李世民听他说着，便开始发笑，等他说完，竟放声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我笑的是寨主你甚是不明！”
“我哪里不明了？”
“寨主，我父筑造京观，原是我父的不是。但不知我父筑造京观的尸首，从何而来？”
“乃是我等被他杀得大败，伏尸满地，血流成河！”
“却又来！——当初在龙门县，母端儿率数千人突袭至城下，我军无备，一时落入下风。我父亲率十余骑，箭不虚发，直透重阵，从昼至夜，将你军杀得大败，追亡逐北数十里，那母端儿也死于乱军之中。你军本是突袭无备，我父乃是受诏讨贼，况且两军交战，各凭本领，你不能胜，又在此逞的什么英雄？”
“好一张利口啊！”石胜冷笑道，“你不提受诏讨贼，还则罢了；提起受诏讨贼，就越发的该杀！——那昏君杨广，营宫殿，修御河，造龙舟，将数百万儿郎断送在辽东，被高丽筑成京观，桩桩件件，逼得我等弟兄走投无路，只得落草为寇。你们这些贵胄高门，受了他的诏来杀人，也是一路货色，早该碎尸万段！”
“寨主，数百万儿郎断送在辽东，被高丽筑成京观，是谁人之过？”
“就是那昏君杨广！”
“着啊！尸首被敌人筑成京观，乃是兴戈起衅、败阵丧师者之过——既然如此，那龙门县屈死的冤魂，就该去找兴戈起衅、败阵丧师的母端儿！寨主，你既为母端儿部将，不反躬自省，还则罢了，怎么反倒把仇恨栽在我父头上？我笑你甚是不明，难道有错？”
“这个……”
李世民咄咄逼人，石胜一时竟无言以对，只是浑身发抖，不知不觉中早已放开了他的手腕。
正在这时，旁边的曾荣拍案而起。
“石兄，何必与他絮絮叨叨？摘他的人头报仇雪恨！”
石胜这才如梦初醒：“弟兄们，与我拿下了！”
仓啷啷横刀出鞘，两旁的军士如狼似虎扑上来。李世民浑然不惧，腾挪闪纵，让开刀锋，格开拳脚，抢出圈外。
“——你们住了！”
石胜顿时眼前一亮——好俊的功夫！
“昨日我父聚将议事，他言道，二龙山雄踞太原西北，居高临下，为我肘腋之患，不可不解。众将皆云，小小二龙山，不过弹丸之地，我大军一至，便可踏为平地。我父心怀仁善，不忍横加干戈，故而力排众议，遣世民前来招抚。你们来看——”
他一拧腰，一转身，将身上胡服脱下，一旋一抓，甩在一边。
“我此来二龙山，以礼当先，身旁是寸铁未带。怎么？依仗你们二龙山人多刀快，就来欺我——好、好、好，你们就来、来、来！将我李世民碎尸万段，且看众将再求征剿，还有谁力排众议、招抚与你！”
“你！”
石胜一口气哽在喉头，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只把一张铁青的面孔都憋红了。欲杀，怕落下不义之名；欲放，又不甘心就此罢手。两旁军士看见寨主这般情状，一时也摸不透他的意思，只得停了手。
“你既知我二龙山与你父有深仇大恨，就可知我等是断断不能受你招抚！”石胜终于憋出话来了，“今日放你下山，免得人间物议，说我二龙山不是英雄豪杰——叫你父只管来战！”
“寨主，你此言差矣！”
石胜好险没把肺气破了——孤身一人，大摇大摆闯进仇人家里，放你下山还不快走，反倒说主人不是——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嚣张的人！
TBC
[1] 寨主为什么叫石胜呢？因为我觉得他就该是个蓝脸红胡子……在光武帝的云台二十八将中，奎木狼是马武，而马武在京剧里面就是蓝脸红胡子，同样是蓝脸红胡子的著名角色还有单雄信和窦尔敦，单雄信和窦尔敦的共同点除了蓝脸红胡子之外，还有就是跟一个小生/武生的父亲有仇，所以就是要与该小生/武生作对……咦，演义里单雄信也是潞州人吧？至于“二龙山”，一来是太原西北真的有个二龙山，二来是有一出黄梅戏《二龙山》，讲的也是仇人之子上山寨的故事……
[2] 二寨主为什么叫曾荣呢？曾荣其实是《盘夫索夫》中男主的原名，全家都被奸臣严嵩害了，而他自己逃出生天之后，机缘巧合被严嵩党羽鄢懋卿收为义子，并娶了严嵩的孙女严兰贞，婚后严兰贞发现丈夫对她十分冷落，一再盘问，得知前情之后就坚决站在曾荣一边对抗祖父严嵩和父亲严世蕃了。那么问题来了，谁是严兰贞呢？
[3] 《旧唐书·列传第十七》记载：“大业末，累除马邑郡丞。会高祖击突厥于塞外，靖察高祖，知有四方之志，因自锁上变，将诣江都，至长安，道塞不通而止。”而根据《资治通鉴·隋纪七》，李渊出击突厥是在大业十二年年底，所以李靖出发去告变应该就在这个时候了。
[4] 《册府元龟·帝王部·神武》记载：“唐高祖初为山西河东道抚慰大使，……後至龙门县，有贼母端儿众数千人，奄至城下。时诸军无备，为贼所乘。高祖亲率十馀骑，横出击之，所射应弘而倒。贼大溃，逐北数十里，伏尸相继於道。时高祖射七十发，明日斩首筑为京观，於尸上尽得所射箭，其妙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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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二龙山（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