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事情,顺利得可怕。关中豪杰争相来投,壶口河滨献舟船日以百数。至围困河东之时,三辅官民来投者已经日以千计。唯一的波折只在此时——李渊犹豫了一下,是先攻克河东,还是直接西进长安?裴寂主张先下河东,而李世民坚持先西进长安——兵贵神速,令长安之人智者不及谋,勇者不及断,必能一鼓而下,则大事成矣。李渊留下诸将围困河东,自引军西行。渡河至长春宫,遣李建成、刘文静等率数万人屯永丰仓,守潼关以备东方兵;李世民率数万人先行,与三姊的“娘子军”会师,徇地泾阳、云阳、武功、盩厔、鄠等县。
石胜与曾荣也跟着李世民,先去扫清攻克长安的障碍。一路上,何潘仁、李仲文、向善志等关中群盗纷纷来投,石胜与他们都是造反的“贼帅”,见面不久,便情投意合,自不必提。九月间到了盩厔,长安周边都已在他们的掌握之中,那一座孤城不过是笼中之鸟、网中之鱼。李世民命诸军就地驻扎休整,同时遣使与闻李渊,请择日入京。
十月,大军宿营于春明门西北,合计二十余万。李渊本欲效仿汉初故事,令代王主动出降,屡屡遣使申明尊隋之意,未果。他这里倒是不缺耐心,石胜这些人却等不及了——瞅着城不攻算怎么回事?不克长安,众兄弟什么时候才能得到长安附近的地?
没有攻城的命令,石胜也有办法,他领着众兄弟挖战壕,一寸一寸向长安城墙逼近——他们能接近这座城,城里的人却打不着他们。旁人看见了,纷纷效仿,几乎一夜之间,长安四周尘土飞扬,全都成了工地,也不曾动刀动枪,就靠镐和锄,包围圈竟然步步收缩——长安的城墙本来就不高,再这样下去,石胜自己都怀疑他们会把城墙挖通了。
诸军急于攻城,李渊也只好遂了他们的愿。严加约束三军,不可冒犯七庙、代王及宗室之后,下令攻城。诸军踊跃,军头雷永吉先登,遂克长安。只是,军士们毕竟是粗人——代王奔入东宫,左右皆逃散,唯有姚思廉侍侧,他们也不顾礼节,欲登殿上,若不是姚思廉将他们叱退,还不知此事如何收场……[1]
曾荣当初的担忧果然没错。
天下大乱,豪杰四起,道路处处阻绝,李靖假扮囚徒欲往江都,也未必去得了——他被困在长安了。此时为李渊所获,查出此事,收监将斩,曾荣急了——说起来,李靖做出此事,也有他的推波助澜。如今自己成了立业的功臣,他却成了待死的阶下囚,于心何安?奈何自己人微言轻,只得去访李世民,求他一定要救李靖一命。可巧了,李世民也爱其才,坚持为他请赦,李渊这才留下了他,李世民遂将此人引入幕府。曾荣仍为当初的事过意不去,带上礼物,登门谢罪,李靖对此倒是不以为意。
入冬之后,二龙山众兄弟终于迎来了一件大喜事——渭北白渠边,也有一大片膏腴之地,原主早已死的死、逃的逃了,已经进封唐王的李渊,将这片地分给了他们,并把他们编入了元从禁军。[2]
与此同时,曾荣拉着石胜,正在紧锣密鼓地忙着另一件大事——与诸将一起,请立敦煌公李世民为世子。[3]
——这样想的人,远远不止他们两个。
有的人甚至比他们还要激进,直说敦煌公要是不当世子,跟着唐王还有什么前程?不如早些另谋他就算了。石胜和曾荣虽然没这个意思,不过听到有这么说的,就觉得自己更加理直气壮了。
从一开始,太原豪杰就多与李世民相交;还有人知道,起兵之前,唐国公就说过,若事成就立世民为太子,只是被他辞让了;一路上,他是怎样调兵遣将、怎样冲锋陷阵、怎样力挽狂澜,众人都看得真;进了关中,又是他当先徇地,豪杰来投,都是先入他麾下——从一方豪强,到贩夫走卒,谁不称赞李世民德才兼备?以他为世子,将来为太子,等到唐王百年之后,便为天子,谁不欢喜呢?
倒也有人还想得起来,立嫡以长,乃是礼法所崇,不过石胜和曾荣都没在乎。古来也有立贤的道理,况且——你要是死守礼法,还举什么兵、图什么大事?乱世之中,本来就该能者居上,战场交锋,难道能靠礼法打败敌人?
据说,那时唐王也动了心,是李世民坚持辞让,才立了长子李建成。
石胜与曾荣的愿望到底是没成,当时石胜也只是失落而已——毕竟来日方长,欲拆毁京观,再想别的办法便是。
曾荣却惴惴不安了。
册立储君,非同儿戏,自古以来在此事上流的血还少吗?众将请立李世民,最终得立的却是李建成——他将来得势,会不会因此而报复我们呢?
石胜总说曾荣想的太多,可是这一次,事实证明他真的没有想多——不到两年,这颗嫉恨的种子就结出了恶果,不偏不倚砸在了他们头上。
这一天,李信要为他刚出生的儿子办三朝洗儿,石胜与曾荣都应邀而往——其实,李信本是太原分拨过来的新兵,不是二龙山的老人,与石胜、曾荣算不上亲近,他们本来是不会拨冗前来的。之所以来了,还叫上了很多兄弟,只是因为,此时此刻他们太需要一件喜事来乐呵一番了。
因为此时里外远近都是可忧之事。
近的一件,便是刘文静被告了谋反,收押在大理寺,由裴寂、萧瑀勘问。他们也有所耳闻,萧瑀、李纲皆云刘文静无罪,出镇长春宫的秦王也上表为刘文静辩冤,裴寂却坚持称刘文静才华出众而心性险恶、断不可留,还不知天子将如何发落。刘文静本是晋阳起兵的大功臣,当年做晋阳令时,与当地豪杰都有深交,因此渭北白渠边的这些元从禁军,无不为他忧心忡忡。二龙山的人虽然与刘文静不熟,可是邻里之间都弥漫着这样的气氛,他们也难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远的一件,就更加可虑。宋金刚战败于窦建德,西投刘武周。刘武周命他将兵三万,先下河东,二人连战连捷,围并州,下平遥,克介州。左武卫大将军姜宝谊、行军总管李仲文奉诏迎敌,却中伏大败,二人皆被俘,后来又逃归。刘文静既然被告了谋反,裴寂只得自请将兵,天子任命他为晋州道行军总管,讨伐刘武周,许以便宜从事,如今军至介休,宋金刚据城与他对阵,战况不明。而与此同时,窦建德攻克洺州,又进犯相州,淮安王不能与之争锋,率领诸军与黎阳李世勣合兵一处,还不知相州能不能保得住。
虽说是内忧外患,也需得苦中作乐,因此石胜抓了个由头,让众兄弟乐呵一番——别管是不是强颜欢笑了,笑总比哭强,不是吗?
出了城,乘着青驹行在渭北道上,正走在白渠旁边,忽然看见前面有个熟悉的身影——牵着马,在白渠边徘徊良久,不时地望一望不远处的田野和村落,只落得长吁短叹。
“呀,这不是秦王吗?不在长春宫,怎么到这里来了?”
石胜只管问曾荣,可是曾荣心里也是一样的疑惑。
他们二人急忙下马,上前施礼,李世民一愕,回头看见是他们,忙还了礼。
“石兄?曾郎?——你们怎会在此?”
石胜听着,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我比你年长二十岁,以前还是“石寨主”“石校尉”“石将军”,现在做了大唐秦王,怎么就“石兄”了?真没听说过,升官还能长辈儿啊!
他就真的笑了出来。
“石兄笑什么?——莫非是有什么喜事?”
喜事?——唔,喜事还是有的嘛。
“咳!李信来长安之后,娶妻孙氏,刚刚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我的个老天,足足有九斤重呢!今日正值三朝洗儿,我们这不是都来给他贺喜来了吗?”
“果然是喜事一桩,理应庆贺。”
“嗳,大王,您来做什么?”
李世民叹了一声。
“心中烦闷,出城来消遣消遣罢了。”
“但不知是为何事烦闷?”
李世民又是一声喟叹,眺望了一眼元从禁军的田园。
“昔日在晋阳,不过是留守公子,我尚且能出入监中,与好友畅谈天下大势;而今已是大唐秦王,反倒连探监都不能——朋友做到这份上,情何以堪?又有何面目去见太原故人呢?”
“怎么?您去了大理寺?”
李世民点了点头。
“我本以为,裴相不在京中,此时当面向主上求情,或许就能救下肇仁。昨日求见,主上未允。我想我总应见一见肇仁,问问他这案子到底是怎么审的,也宽一宽他的心。”
“呀,那可麻烦了。”曾荣一听这话,已经明白了,“监押刘肇仁的官吏,是主上亲自差遣,看守得严严实实。关在大理寺四个月,就连大理卿自己都没见过他的面——您去了,想必他们也没有通融吧?”
连大理卿自己都没见过肇仁的面?——既然如此,还把人监押在大理寺干什么?索性撤了大理寺,有罪无罪全凭圣心裁断,岂不痛快?
李世民也唯有低头苦笑。
“嗳——大王,你腰间挂的何物?”
“宝刀一口。”
“着啊!——谁敢阻挡,杀了他也要闯过去啊!”
“石兄,你在说什么?”曾荣愕然,“这儿已经不是二龙山了——你自己犯浑也就罢了,怎好把秦王也带坏了呢?”
“咳,我是说,做个样子吓唬吓唬他们!”
“他们也不硬拦,就是往地上一跪,抱着你的靴子,说今日放了秦王进去,必定要被问罪——我这刀还拔得出来吗?”
“这种人,惯会看人下菜碟,不过是看大王心地仁善,所以装怂罢了!遇上一个狠的,他就真怂了!”
李世民长叹一声。
“我也不是看不透,只是这话难道当真无理吗?人各有志,岂可勉强。此路不通,我再寻他途便是!”
TBC
[1] 《旧唐书·列传第二十三》记载:“会义师克京城,侑府僚奔骇,唯思廉侍王,不离其侧。兵将升殿,思廉厉声谓曰:‘唐公举义,本匡王室,卿等不宜无礼于王。’众服其言,于是布列阶下。”
[2] 《新唐书·兵志》记载:“初,高祖以义兵起太原,已定天下,悉罢遣归,其愿留宿卫者三万人。高祖以渭北白渠旁民弃腴田分给之,号‘元从禁军’。”
[3] 《资治通鉴·唐纪六》记载:“上之起兵晋阳也,皆秦王世民之谋,上谓世民曰:‘若事成,则天下皆汝所致,当以汝为太子。’世民拜且辞。及为唐王,将佐亦请以世民为世子,上将立之,世民固辞而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6章 二龙山(十)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