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二龙山(十一)

“大王,您去见刘肇仁,究竟是要问什么呢?”曾荣到底想得多,“您说您要问问他这案子到底是怎么审的——您不知道是谁告他谋反吗?”

“此事人尽皆知,是肇仁的妾兄告变。”

“那么,您不知道都有谁做了怎样的证词?还是不知道刘肇仁做了怎样的供词?”

“昨日已去访过萧时文——我不仅知道证词与供词,就连怎样审问、怎样对质的都知道。”

曾荣心中暗暗一惊。

萧瑀自携河池郡归唐之后,就与秦王十分亲厚。去年东征洛阳,秦王为右元帅,他就做了府司马;后来秦王为雍州牧,他就做了州都督。他对秦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本来也不奇怪。只是,被天子委以重任的内史令,主审谋反大案,明知道秦王一心要替刘文静脱罪,还把案情的细节全都告诉他,这未免有些……不成体统吧?

“是不是这些不足以证明刘肇仁无罪?”

“不——分明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李世民强压怒火,“不过是一句‘确实有怨望不满之心’‘醉后或有怨言,不能担保’,这算什么证据?怎么能就说他谋反?”[1]

“——既然如此,您还要去问什么?”

“这……我只是想让他放宽心,不必忧愁,李世民正在全力营救他。”

曾荣不由得暗自喟叹。

昨日主上不肯见秦王,今日欲见好友又不得——知子莫如父,以他揣度,主上一定早就猜到了秦王会来探监,该交代的事早已对看守刘文静的官员交代过了。其实主上的意思很明显了,就是要敲打秦王,不管是在太原还是在长安,你能心想事成是因为我的默许,我要是不许,你就什么也做不成!

只是这话怎么能跟秦王说呢?——他们是亲父子,我曾荣只是个外人啊!

“嗳!大王,您要见他也不难——看守刘肇仁的官员不是主上亲自差遣的吗?您拿着主上的诏敕去,看谁敢拦?”

“可是主上不肯见我,况且……我想,他也不愿意让我此时见到肇仁的。”

曾荣暗自点头——秦王毕竟是个聪明通透之人,有些事情他是看得透的。

“您就说您想阿耶了,非见不可,见不着就哭死在外面——主上何等疼爱您,总不会一直把您晾在外面的吧?”

李世民面有难色。

石胜说的话,曾荣也想得到,但他没有说。

秦王想见主上不难,请主上允他见刘文静一面也不难——可是,这样的会面,是秦王想要的吗?他想做的,恐怕不止是让刘文静放宽心这么简单!曾荣知道,秦王胡闹起来那可真不是闹着玩儿的,在贾胡堡连大将军差遣的传令使也是说绑就绑,平心而论,说他一句恃宠而骄并不过分。况且他又机辩无双,刚才还说,刘文静的罪名只是因为供词里的一句话——此时要见刘文静,真不是想教他翻供脱罪?

此时此刻,追根究底,秦王想见刘文静的目的,还是要救他的性命啊!

——只要能够救下刘文静,见不见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所以,此时就更不能见他了!

刘文静见了秦王之后,就翻了供——这不是结党的铁证吗?就是主上本来不要杀他,这下也非杀不可了!

“大王,若要救刘肇仁……您还是直接向主上求情,更为妥当!”

“可不是嘛——曾郎也是这个主意呢!”

石胜是个粗人,听不出这里面的区别,李世民却一下子察觉到曾荣话里有话。

曾荣看到李世民用目示意,知道他是听进去了,这才缓缓说下去:“曾荣虽然不敏,也算粗通文墨。自古以来,忠孝乃立身之本。位分已定,君臣之道不可偏废。国法昭彰,万万不可僭越……”

石胜一下子听糊涂了:“曾郎,你怎么忽然提起这个?难道你也以为刘肇仁确实僭越了国法?”

“是谁先败坏了国法?难道是我吗?”李世民苦笑了一声,眼圈一红,“——天底下哪有这样定的罪名!况且肇仁本是有功之人,明发诏敕恕他二死,一转身就要杀他——这岂不是失信于天下吗?”[2]

“为了刘肇仁,也许……更妥当的办法是,现在就回长春宫去。”曾荣不欲与他争辩,“——有罪也罢,无罪也罢,应由圣心裁断……”

“你胡说!”李世民一下子打断了曾荣,倒不是愤怒,更多的是委屈,“我与阿耶同檐而居,同灶而食,入则同坐,出则同行,朝夕相伴十八年,未尝片刻远离——有许多事情你不知道……我不信!我要再进宫求见!”

其实石胜并没有说错,唐天子毕竟不能把秦王一直晾着,第二天到底是见了他。也不知他们父子谈了些什么,只知道那天秦王是流着泪出来的,当天就被天子差人护送回了长春宫。

曾荣闻听此事,心中惊疑不定,这个“护送”,他怎么越看越像“押送”?

很快,这点惊疑也落定了。

石胜被调往了瓜州。

西北边陲,那么遥远,那么荒凉。

石胜本来还想争一争——毕竟在晋阳的时候,他们曾得到过承诺,不会把二龙山拆散。可是这一回,曾荣坚决阻止了他:

“承诺,承诺,到如今还提什么当年的承诺?刘肇仁得到过免二死的承诺,现在还不是羁押问罪,死到临头?说什么在晋阳的承诺,那时秦王也得到过‘事成就立你为太子’的承诺——虽说当时就辞让了,可是后来……唉,也是我们当时想得太简单,竟然就一起请立敦煌公了!我想主上如今的意思,就是当年的承诺已经不作数了!你可千万别多话,要你去瓜州,你只管去便是!”

石胜心中忿然不平,可是王命难违,也只得辞别众人,只带着两个家仆就上路了。

这一天,石胜一行人来到了豳州新平县境。午后口渴,正好前面就有一处集市,他们就进了一家酒肆,要了些酒。那卖酒的女子滤去酒糟,将酒烫过,端了上来。石胜一看这酒,泛着胭脂色,醇香扑鼻,端起来尝了一口,甘甜而绵长,连声称赞好酒。再看那卖酒女子,生得端端正正,落落大方,更添一层欣赏,就与她攀谈起来。

“这一娘子,敢问贵姓?”

“姓赵。”

“原来是赵娘——不知芳名呢?”

“说了出来,怕郎君叫。”

“我不叫。”

“美蓉。”

“美蓉?——哦,可是美人的美,芙蓉的蓉?”

“呀,郎君说好了不叫的!”

“好好好,不叫不叫……赵娘是一个人在此吗?”

“还有兄长景隆,外出买米去了。”赵美蓉打量了石胜一番,话头一转,“郎君看着面生,不是恶虎乡的人吧?”[3]

“我姓石名胜,本是潞州人,此一番是要往瓜州赴任的。”

“呀,那可巧了——妾本来也是瓜州人。”

“怎么?我石胜还未到瓜州,就先遇上了瓜州人?”石胜爽朗地大笑起来,“哦,赵娘——你刚才说,此地名叫恶虎乡?这个名字倒有趣啊……你们这里当真有虎吗?”

“虎倒是没有虎,却有比恶虎更可怕的人呢!”

“比恶虎还可怕的人?愿闻其详。”

“我们这里啊……”赵美蓉往旁边张望了一下,压低了声音,“有个黄一刀——唉,你是外乡人,不知道……”[4]

“他怎么了?”

“仗着他家大业大,多的是帮闲的,欺男霸女,强夺田产和家畜。还喜欢打猎,每次一打猎就践踏庄稼。像我们这集市上,每一家店都得给他平安财,如若不给,他就带着人上来砸你的店。可怜我们一年到头辛辛苦苦,财帛全都进了他的口袋。唉!我们住在这里,真是苦不堪言!”

“啊?还有此事吗?”石胜不由得腹内无名火起,“赵娘放心,你把黄一刀的恶行一条一条说清楚了,我去对你们明府说,让他管管这事!”

离开了酒肆之后,石胜吩咐两名家仆先去馆驿等候,自己先往乡间坊里问了一问。赵美蓉之言果然句句属实,还有土人列举了黄一刀的另一些恶行。随后,他前往新平县,找到了县令,把黄一刀的这些恶行都对他说了。那县令满口答应会查清此事,约束黄一刀,客客气气把石胜送走了。

次日,石胜又来到了赵美蓉的酒肆。还没走到,远远地就看见酒肆门口围了一群人。石胜吃了一惊,心道不妙,急忙上前,只听里面有个男子冷笑着:

“昨天就是你叫个外乡人告我的?胆子不小啊!——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官府敢怎样?我告诉你,别说新平县令了,就是豳州刺史,就是朝廷大员,没有我黄一刀,他还管得了这片地?弟兄们,砸!”

“住手!”

石胜一声暴喝,有如雷震。

前面的人被吓了一跳,纷纷让道。石胜昂首挺胸,从他们让开的地方迈进了酒肆。

“昨日是我自己去找你们县令的,与赵娘无关——有什么冲我来!”

“你自己去找县令?你吃饱了撑的?操这份闲心!”

“坊间乡里,谁不恨你黄一刀为祸一方?像你这种恶霸,就是活佛也要剥你的皮!”

“你!”黄一刀大怒,指着赵美蓉,“造谣生事,挑拨离间,你好大胆!”

早有他的几名家仆冲了上来,看那架势,竟是要把赵美蓉痛打一顿。

“你们住手!”

石胜一个箭步抢上来,推开众家仆,一把将赵美蓉护在了身后。

赵美蓉已经被这架势吓坏了,反而来劝石胜:“石公,你、你休要动怒……昨日、昨日……妾什么也没说……”

石胜虽是粗人,也明白她为什么如此——黄一刀为祸乡里,县令要是肯管、能管早就管了,还会等到现在?自己不过是个过路的客人,就是今日为她做主,明日走了怎么办?黄一刀一定会把这笔账记在她和她兄长赵景隆头上,以后他们就别想在新平县好活了!

骤然间,滚烫的血冲上了石胜的心头——索性打死黄一刀,为民除害,把这祸种绝了根!

TBC

[1] 《旧唐书·列传第七》记载:“文静曰:‘起义之初,忝为司马,计与长史位望略同;今寂为仆射,据甲第,臣官赏不异众人,东西征讨,家口无托,实有觖望之心。因醉或有怨言,不能自保。’高祖谓群臣曰:‘文静此言,反明白矣。’”

[2] 高祖的《勋臣诏》可以在《全唐文》里查到原文。

[3] 赵景隆、赵美蓉的名字来自京剧《辛安驿》。至于我想表达什么,看唱词好了:“奴本是闺中女红颜绿鬓,被贼害母女们江湖飘零……”

[4] 黄一刀、恶虎乡都来自京剧《黄一刀》,讲的就是铫刚发配途中为民除害、打死恶霸黄一刀的故事,剧中铫刚打死黄一刀之后,就把那个地方改叫了恶虎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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