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才说什么?你说我吃饱了撑的操闲心?还说我不辨真假,轻信谣言?”
石胜抱起胳膊,抬起下巴,傲慢地冷笑着。
“你知道我是谁?晋阳城外,二龙山石寨主、江湖上称石胜就是我!”
“那历山飞横行江湖,我杀他们就如砍瓜切菜;晋阳起兵,北门守军一听到我二龙山的名号,就乖乖缴械投降;在霍邑我抢占南原,把宋老生的兵打得落花流水;薛举遇上我们,问部下自古以来有没有天子投降;薛仁果遇上我们,兵将散尽,自缚来降;你这豳州,当年主上遣李密迎接秦王还朝,我们在此列阵相迎,军威浩荡,连他都不得不服,说我们秦王是真正的英主!——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对我指手画脚!”[1]
“哟呵,怎么着?一个狗彘不如的贼寇,你还得意上了?”黄一刀果然中计,破口大骂,“我告诉你,新平县是我黄一刀的地界,别说你一个小小蟊贼,就是毗沙门天王来了,他也得按我的规矩办事!”
“好啊!我今天就试试你的规矩!”
石胜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拳就招呼上了黄一刀的鼻子,只打得他满脸开花。石胜本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厮杀汉,黄一刀哪里是他的对手?三拳两脚,早被撂倒在地,口里只有出的气,没了进的气。赵美蓉在旁边看见,吓得花容失色,抽抽搭搭哭了起来。那些狗腿子们见石胜一脸凶相,本事又如此了得,谁敢争锋?众人一哄而散:“不得了了!打死人了!”
正在这时,从门外忽然闪进来一个人。赵美蓉一见他,急忙迎上去:“阿兄!”
“我听说黄一刀来了,急都快急死了!——怎么样?”赵景隆心急如焚,只顾着妹妹,此时才注意到地上躺着的那个人,“呀,这是……”
赵景隆蹲下去,摸了摸黄一刀的脖颈,已经摸不着脉了,大吃一惊:“死了!”
石胜拾起一块巾子,擦了擦手上沾的血,抬了抬眉毛:“除恶务尽,原要打死他的。倒是你——白长这么大个子,怎么能让人这么欺负你亲妹?”
“阿兄,多亏了这位侠义的客人相救——他姓石名胜,乃是潞州人,是要往瓜州赴任的!”
赵景隆上前来,深施一礼。
“多谢义士相救!——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义士快随我来!”
“阿兄?”
“——你也一起!”
“阿兄,可是……这些家当……”
“不要了!”
石胜与赵家兄妹踏上了逃亡的路。
路上,石胜才知道瓜州的赵家兄妹因何到此。
“我本是西凉李轨的部署。凉国公擒李轨归唐,我们都随他来降。主上命太子在原州接应我们,其时正值酷暑,他却驰猎无度。我实在受不了了,再不逃走,我就会活活累死在原州。我一人死了不要紧,只是我妹妹千里迢迢从瓜州赶来投奔我,我若此时死了,她连家都回不去,也只是死路一条而已。我们兄妹没有市籍,逃兵又见不得人,因此万万不敢卷入官司!”[2]
“哦——这就难怪了!”
“黄一刀死在我们店中,我们不能等着官府来查案,只得逃亡。只是石兄你——你本是做官的人,这下岂不是前程尽毁吗?”赵美蓉连声叹息。
“咳!什么前程不前程的?打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跟流放有什么区别?——啊,勿怪勿怪,我不是说你的家乡不好……”
“但不知石兄今欲何往?”赵景隆咳嗽了一声。
“还是得到河东去——吕梁山里的门道,我熟,在那儿还藏得住。”
“我们也是有家难回,不知石兄愿不愿……带我们一同去?”
“既然赵郎与赵娘不弃,那石胜还有什么可推辞的?”石胜望了望赵美蓉,笑道,“有家难回,那就自己再造一个家吧!”
这些日子,曾荣得到的全都是坏消息。
石胜赴任途经豳州,竟然杀人潜逃,又沦为了亡命之徒。另一边,刘文静与其弟文起被处斩,籍没其家。裴寂于度索原惨败,自晋州以北,除浩州之外,城镇尽丧。刘武周进逼并州,齐王李元吉对其司马刘德威诈称出城迎战,趁机带着他的妻妾逃往长安,并州遂陷。宋金刚又连克晋州、龙门、浍州,吕崇茂据夏县反唐,又与一直不曾拿下的蒲坂王行本呼应,关中震恐。与此同时,唐军对郑、夏也是连战皆北,人地皆失。
就在此时,有人到长安来访曾荣,给他带来了一封书信,并一枚犀角銙。[3]
——石胜的蹀躞带上,就有这样一枚犀角銙。
石胜在书信中说,裴寂屡战屡败,畏惧刘武周、宋金刚兵锋,想出了个坚壁清野的昏招,驱赶虞、泰二州百姓入城堡,焚烧他们的积聚。百姓们又恨又怕,人心惶惶,皆思为盗。他因此收拢了一大批人,在吕梁山里站稳了脚跟。他还说,他娶了赵美蓉为妻,并把当初在豳州如何杀人之事也写上了。
曾荣差点没气乐了。
——原来是为了此事!为此事,何必要打死黄一刀呢?带上赵家兄妹一同去瓜州不行吗?
石兄做事太冲动了!
在书信中,石胜盛情邀请曾荣也来。他说唐天子出尔反尔,靠不住,况且本来就是仇人,长安岂是久留之地?倒不如先到吕梁山,兄弟们会合在一处,再做打算。
曾荣认真地思考起此事来了。
出尔反尔,本来就是仇人,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如今唐军已失河东,关中门户大开,只要刘武周、宋金刚渡过黄河,直捣长安指日可待,继续追随唐天子岂不是给仇人陪葬?龙门县都已经被宋金刚攻克,那京观拆与不拆,唐天子还做得了主吗?
可他仍在犹豫。
唐天子固然不可靠,秦王可是个至诚的君子,岂可辜负他一片真心?
可是很多时候,事情是由不得他自己的。至于斯时斯事,令曾荣如梦初醒的,是太子少保李纲的一封谏太子书。
“纲耄矣,日过时流,坟树已拱,幸未就土,许傅圣躬,无以酬恩,请效愚直,伏愿殿下详之。窃见饮酒过多,诚非养生之术。且凡为人子者,务于孝友,以慰君父之心,不宜听受邪言,妄生猜忌。”[4]
曾荣知道,在此之前,李纲已经屡次上表请辞,一直未能获准,据说君臣之间还生了些龃龉,曾荣也未知详情,只知天子愈加敬重这位前朝老臣。齐王丢了并州,天子归罪于右卫将军宇文歆,多亏李纲谏奏,才不至于令忠良蒙冤。
——直到此时,曾荣才知道,李纲为什么会上表请辞!
“且凡为人子者,务于孝友,以慰君父之心,不宜听受邪言,妄生猜忌。”
——太子怎么不“务于孝友”了?怎么伤了“君父之心”?又是怎么“听受邪言,妄生猜忌”?他听了什么“邪言”?“猜忌”的又是谁?
曾荣心里其实很清楚。
东宫夜夜笙歌入云,美酒飘香,曾荣虽然不曾去过那灯火辉煌的夜宴,可是有些风言风语,他只要留心打听,并不难知道。
“二龙山的贼子,果然不可留——幸亏当初没拨到我们左军来!”
“秦王这是怎么了?谋反的刘文静,叛逃的石胜,还有那惹祸的曷萨那可汗——他要留的怎么净是这么些不像话的人?”
“他毕竟年轻,讲的不过是意气之争,逞的也只是匹夫之勇,哪里懂得坐镇中枢、日理万机之难?这一回要不是主上明察秋毫,几为奸人所误!”
“那石胜倒是原形毕露了,怕的是还有潜蓄异志的奸党,就在他身边,都没人知道呢!”
石胜原形毕露了,却还有潜蓄异志的奸党,就在秦王身边——谁不知道二龙山都是秦王的人?秦王身边潜蓄异志的人,指的难道不就是我曾荣吗?
当初在晋阳,石兄拒绝调入左军,就已经埋下了祸根。贾胡堡的雨夜,擒拿了大将军的传令官,更是雪上加霜。及至诸将请立敦煌公——曾荣的担忧一点也没错,他们到底是被太子记恨上了!
往后看,皇帝曾把他们的人筑成京观;往前看,太子记恨上了他们,早晚要算这笔账——危邦不入,乱邦不居,我曾荣怎么能把自己置于这样的境地?再这样下去,除了白白搭上一条命,又能得到什么?
这绝不是他胡思乱想。
若说刘文静是肆意妄为,自取其祸,那么曷萨那可汗呢?他穷途末路前来投奔,北突厥使者请杀之,起初主上不许,群臣皆云不可保一人而失一国,唯有秦王谏奏,穷途来归,杀之不义。河东屡战屡败,而那刘武周正是有突厥撑腰的,主上终于顶不住压力了,将曷萨那可汗引入内殿,用酒灌醉,送到中书省,任由北突厥使者杀害了。
——只要能为他们换来一时安稳,你的命有什么可稀罕的?杀了也就罢了,偏偏还要用这种不光明的手段,叫你死也死得不丈夫!
况且——此一时彼一时了,如今李唐不仅在河东屡战屡败,河南之地也尽归王世充,在河北又败于窦建德,淮安王、同安公主都成了俘虏,李世勣被迫投降。似这样兵败如山倒,关中又能撑多久呢?
留不得,也不值得留——那就走!
TBC
[1] 《资治通鉴·唐纪二》记载:“上使李密迎秦王世民于豳州,密自恃智略功名,见上犹有傲色;及见世民,不觉惊服,私谓殷开山曰:‘真英主也!不如是,何以定祸乱乎!’”
[2] 《旧唐书·列传第十四》记载:“时凉州人安兴贵杀贼帅李轨,以众来降,令建成往原州应接之。时甚暑,而驰猎无度,士卒不堪其劳,逃者过半。”
[3] 《新唐书·车服志》记载:“一品、二品銙以金,六品以上以犀,九品以上以银,庶人以铁。”
[4] 李纲的《谏太子建成书》见《全唐文·卷一百三十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8章 二龙山(十二)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