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二龙山(十三)

曾荣乘上一骑快马,不辞而别,出了长安,冒着凛冽的寒风,向东疾行。

一路上,只见村落长满荆棘,稗草湮没良田。瘦牛卧在壕埂上,颈上还系着一条烂绳。野狗毛发凌乱、黯淡无光,还在倾倒的茅舍边来来去去。鸡羽散落一地,腐朽的竹篱内外兔跑狐跃。坍塌的垣墙下,那残留着些许黑灰的地方,想必是灶台,却早没了炊烟。泥沙里露着白骨,也不知是何名姓。

顶着酷寒,一路跋涉,黄河已经不远。谁知此时一夜北风呼啸,竟下起雪来。积雪盈尺,曾荣只得下马来,抓着马尾,一步一步艰难前行。时间一久,手足都冻得没了知觉。日中之后,他已是饥肠辘辘,随身带的干粮又冷又硬,实在难以下咽。正在此时,他忽然看见前面有一家旅店,大喜过望,牵马向前,叫开了店门。

“喂马,烫酒——多与你财帛,快去吧!”

店主命仆人将马牵去了,亲自拢来了火炉,过不多时,又送来了一壶热气腾腾的桑落酒。曾荣如得了甘霖一般,不管不顾饮下三杯,这才觉得手足暖和了些。

“客人觉得如何?火炉之内还要添炭吗?”

“多谢了!”

店主添炭时,曾荣留心察看了一下那炭的成色。

“不知店主尊姓大名?”

“哦,姓董——人都叫我董二聊。嗳,不知客人尊姓大名?”[1]

“哦——免贵姓张。”[2]

“原来是张郎。哎呀——”这店主也是个话多的,“这么冷的天,又下着雪,谁还出远门啊?况且刘武周、宋金刚都打到龙门了,眼瞅着就要过河,这仗一打起来啊,人都跑干净了。我这儿都几天没客人了,你怎么此时却在客路上呢?也不怕冻得慌?也不怕过兵?”

“董店主,你不是也不怕吗?”

“哦,炉中有炭,身上有衣,还有热乎乎的桑落酒,哪里还会怕冷呢——张郎别客气,就管我叫二聊吧。”

“你也不怕过兵。”曾荣捻了捻胡须,“又是天寒,又是战乱,客旅稀少,你这旅店本应经营艰难,可你又不缺炭,又不缺衣,又不缺酒——二聊,实话说与张某吧,你的钱财,不止是从客旅身上来的吧?”

“客人真是有眼力。”董二聊失笑了,一边说,一边察言观色,“实不相瞒,我这小店,南来北往的消息最灵通,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可也是值钱的。河对面——吕梁山里有个石寨主,他常常派人来买我的消息。”

“哦!——吕梁山?石寨主?”曾荣心中一惊,“那石寨主都买些什么消息呢?”

董二聊笑呵呵的:“客人何必问得这么细?莫非是要抢我的生意吗?”

“想那石寨主买消息,定有他的一套办法,或扮作樵夫,或假借卖米,总是能掩人耳目的。我一个外乡人,又从哪里得知?怎么抢得了店主的生意?”曾荣也笑了,“张某行走江湖多年,这点规矩还是知道的——欲往河东,必得先拜石寨主,还不得托店主引荐引荐?我想,若是能一并呈上石寨主想要的消息,石寨主欢喜了,你我岂不是两得其便?”

“原来客人是要往河东去啊——要往河东,就急在这一时?难道客人不知道霜前冷、雪后寒?等到黄河结冰,众人一起过河,那不就更得便了?”

“店主既然说‘更得便’,想必是愿意先与张某分享,石寨主想要什么消息咯?”

董二聊大笑了几声。

“客人好厉害的一张嘴啊!——也罢也罢,看来二聊今日是不说也不成了。”他止住了笑声,注视着曾荣,“石寨主有个好友,名叫曾荣,是个读书人,三十二三年纪,中等身量,细长眼,三绺清髯,脸上平平整整的,没什么突出的骨头——唔,我看跟客人你倒有些相像——此人就要来到此处了,若有他的消息,要尽早报与石寨主——客人,石寨主想要的消息,你拿得出来吗?”

曾荣听着他的话,面上阴晴数变。

有心告诉他,自己就是曾荣,又怕他说的不是真的——他不是石兄的人,而是受了别人的指使来诈自己的。疑心难消,曾荣有些歉意地摇了摇头:“惭愧,张某不认识什么曾荣,此事确实不知。只是拜山之事,还请店主指条明路。”

“明路早已指过了。”董二聊双手十指交叉,拢住手心,“——等到黄河结冰,众人一起过河,那时再做道理。”

雪,越下越大了。朔风搅起雪片,细细看来是身难自主、一任飘零,远远望去是一片苍茫、势不可当。

曾荣饮过了酒,初时固然是暖和的,可是过了一阵子,冷意又泛上来了。天色晚了,寒气难禁,到此时曾荣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只得在董二聊的店里住下。裹紧了被褥,仍挡不住一线冷风漏进来,不过借酒劲睡着,一夕黑甜无梦。次日醒来,已是雪霁天晴,天刚蒙蒙亮,长庚星孤悬在东方,就像用水洗过一般。

冰雪封路,店里也没别的客人。窝冬百无聊赖,好在董二聊能说会道又会玩,两人拥炉而坐,侃侃而谈,下棋、射覆,倒也不觉得无趣。董二聊只叫曾荣放宽心住着,石寨主的人总会来的,黄河有没有冻严实、能不能过人,也自有他打听着,耽误不了。

午后,又听得店前有人叫门。董二聊出去开了门,很快就回来了,敲了敲曾荣的房门:“张郎,快请出来!”

“怎么?莫非是石寨主的人来了?”

“嗳,叫你一同过河呢!”

曾荣忙整衣冠,推门而出,往院内一望,顿时惊呆了。

“大王?——怎么会是您?”

他马上转头望向董二聊——这厮果然有鬼!

董二聊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脑袋,李世民倒是很从容。

“我来请你回来。”

“回?回哪里?长安吗?”曾荣笑了,口中呵出白色的雾气,模糊了他的视线,“若说要回,我现在正要回去——山林草寇,终不能见容于庙堂,还是得回山里去——石兄正在等着我呢。”

“落草为寇,朝不保夕,岂是了局?——难道二位就永不下山了吗?”

曾荣依然笑着,眼角却有些湿润了。

“大不了……龙门县的弟兄们,也在等着我们呢。”

李世民怔了怔。

“那原是……”话将出口,又在舌尖打了个旋,在心中对父亲告了个罪,终是说出了一半,“那原是不该……”

“不该什么?”一开口,寒气就直往咽喉里钻,一直冷到五脏六腑里去,“这桩事原是母端儿的不是啊——他不该兴戈起衅,尸首被敌人筑成京观,也只能怪他败阵丧师,是吗?”

李世民偏过头去,面带羞惭。片刻之后,终于深吸一口气,正视曾荣。

“是我的不是。”

曾荣一下子听糊涂了。

“那年初上二龙山,我讲错了。”

“没有良民乱民,只有善政恶政。不是母端儿兴戈起衅,而是官逼民反。百姓们走投无路,只得为盗贼,为官者不思修善政、抚人心,反而逞凶施暴,炫耀武力,这是雪上加霜。”李世民苦笑了一声,“当初我卖弄口舌,文过饰非,杀人不够还要诛心,反倒把坏事赖在受害者头上——现在想来,大为不该!”

入主长安,号令天下,又怎样呢?这破败的民生,污浊的朝政,难道就是当初兴兵起义时想要的吗?往小处看,他救不了至交好友刘肇仁,也救不了千里来投的曷萨那可汗;往大处看,他救得了这个乱世中挣扎飘零的众生吗?

曾荣听怔了——秦王是说,错的是他自己?

“我已经呈上谏奏,言明河东不可轻弃,愿假精兵三万,必能克复汾、晋。”李世民的神色渐转坚毅,“出镇长春宫,设立陕东道行台,本来就是为了打洛阳——先收复河东,嗣后再克定中原,如此——若有了打下半壁江山的大功,不怕主上不立我为储君。那么,千秋百年后——我做主,拆毁天底下所有的京观,我还要为肇仁平反冤案……屈死的冤魂要得到安息,活着的人也要平安幸福……”[3]

刘武周、宋金刚已经打到了黄河边上,眼看着就要直捣长安,关中震恐,唐天子都下诏要放弃河东、谨守关西。此时此刻,秦王却说——先收复河东,嗣后再克定中原——任谁听到,都会觉得他疯了吧?

曾荣大概也疯了。

——他竟然觉得,秦王既然说得出,就做得到。

也许是他灼灼有神的双眸,令人觉得,这个年轻人的心底仿佛燃烧着一团不可思议的火焰,带来的温暖足以熬过这个滴水成冰的寒冬,带来的光明更足以照亮前往春天的路。

[1] 董二聊就是《兴唐传》里面为罗成辩冤的潼关百姓的名字。

[2] 越剧《盘夫索夫》中,曾荣隐姓埋名,就是改姓为张的。

[3] 《册府元龟·帝王部·仁慈》记载:“(贞观)五年二月诏曰:‘甲兵之设,事不获已,义在止戈,期於去杀。季叶驰竞,恃力肆威,锋刃之下,恣情剪馘,血流漂杵,方称快意,尸若乱麻,自以为武。露骸封土,多崇京观,徒见安忍之心,未弘掩骼之礼。静言念此,悯叹良深。但是诸州有京观处,无问新旧,宜悉刬削,加土为坟,掩蔽枯朽,勿令暴露,仍以酒脯致祭奠焉。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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