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佩珠是后来听崔秀秀讲起,才知道一切来龙去脉的。
晋阳起兵之后,现在的秦王妃长孙氏——那时还留在晋阳。长孙氏本是将门之女,又好读书,品貌又好,性情又贤,美中不足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于女红一道不太精通。她闲来无事,听说女史崔氏最善此道,因此就请她来作伴,向她请教针黹。
那一日,二人正在绣作,忽然有人送进来一只白瓷瓶,洁白通透,似雪如银,一拿进来,好像整间房都亮了。崔秀秀看了又看,越看越爱。长孙氏见她喜欢,就把这白瓷瓶送给她了,还戏言道:“这是门客范禹烧制的,府上人都说这瓷器当作玉器,也足以以假乱真——嗳,那人还没成亲呢。依我看啊,崔女史的针黹称魁首,范监作的白瓷是班头,这不是天生一对好夫妻吗?哪天把你配他为妇,你说好是不好?”
崔秀秀羞得满面飞红,连连说夫人说话太荒唐,休要取笑秀秀。可是从此以后,一点芳心就放在了范禹身上。出入宫府,她见过范禹几面,又留心打听他的为人,心中渐渐认定了他堪为良配。崔秀秀故意放出了些似是而非的话,试探范禹的态度,一来二去,两人看对了眼,崔秀秀就悄悄将一方绢帕赠与了范禹,以为信物。海誓山盟诉衷情,男的发愿不另娶,女的立志要出宫——崔秀秀心中早已有了主意,只要这事能让秦王妃知道,她一定会成全他们的好姻缘。唯一的问题是,秦王妃远在长安,怎么才能让她知道太原的事?
然而,就在此时,意外发生了——齐王凶狠暴戾,竟然命家人门客持兵互刺,范禹倒在血泊里,被抛尸荒郊。
崔秀秀的天塌了。
那天,她得了令,给艳阳楼里的徐氏送一身好衣裳,等候齐王临幸,心里忽然有了个疯狂的主意。
穿上一针一线亲手绣成的、平生最得意的衣裳,坐在艳阳楼里,替代那无辜的女子。
——其实她知道,齐王勇力过人,凭她一个只会针黹绣作的小女子,行刺是必然失败的。
可她不在乎啊——范郎都已经死了,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她舍生取义,临死之前还救了一名无辜的女子,倒也是积了阴德。魂归地下,说不定还能再世为人,与范郎重做夫妻呢。
万幸的是,范郎被少年侠客关泰救了;更加万幸的是,他们又潜入晋阳宫,摸到艳阳楼,来搭救落难女子徐佩珠——有多少机缘巧合,才能成全这一次相逢?看来他们都是命不该绝,看来是上天都要他们做夫妻。那么,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呢?
范禹和崔秀秀逃走了。
关泰和徐士英也离开了晋阳,投奔了马邑的刘武周。
他们还向刘武周进言——李唐的齐王为人暴戾,不得人心,又荒疏武备,此时南下河东,必能一鼓而下太原!
是啊,齐王有什么可怕的呢?看似凶恶又怎样?晋阳宫他是怎么管的?外面的桥公山能把人放进去,里面的崔秀秀也能把人偷出来——这城漏风漏得跟渔网一样了,有什么打不下来的?
他的威风,只是对自己人耍的。一旦你把自己摆在他敌人的位置上,他还有什么本事?
“那时……真是难啊。到处都兵荒马乱的,我们就一直往南逃,出潞州,下南阳,登山涉水,颠沛流离。生死之外无大事了——我们从死人身上扒过衣裳,就着泥水咽谷糠,眼看着虫子在里面爬来爬去……你知道,我本是从不吃鱼的,怕刺又怕腥。可那时路过鄂州,都快要饿死了,土人给了我们一条鱼,秀秀也没那闲情雅致细细地切成鱼脍,就掏了内脏,拔了腥线,架起火来囫囵烤了,我却吃得——唉,就像几辈子没吃过东西似的。”
这段光阴,本应是一辈子最狼狈的时候,可是陶玉回忆起来,却笑了。
“那时她看我吃成这样,还笑着说了一段奇闻轶事——绿林贼把人绑了,就给人吃一条鱼,看你先吃什么地方,就知道该勒索多少钱财。先吃鱼腹的,必定是穷人,因为鱼腹别的没有,就是肥,穷人没吃过油水,就稀罕它。先吃鱼鳃的,是中等人家,因为他们不缺鱼吃,知道鱼鳃是嫩嫩的活肉。富人呢,会先吃鱼背,鱼背也是活肉,可是刺多,有闲的富人才会慢慢享用。她说,绿林贼看到你这样吃鱼,会觉得你是个什么人?我说那还用给鱼吃?就我们这模样,一看就知道是要饭的,绿林贼都瞧不上眼……”
“唉,真是苦了秀秀了!虽然有好衣裳和首饰,也不敢拿出来,怕被人瞧了惹祸。她有一方绢帕,上面绣着宝相花,一直贴身收着。她说宝相花是极乐世界才有的神仙花,带着它,一定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这就难怪了。”屏风后面,徐佩珠也陷入了回忆,“晋阳宫中的那一夜,她的绢帕我一直攥在手心,心中不知念了多少遍,宝相花保佑我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上面的每一根丝线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原来她也如此珍重这宝相花,这真是……若不是我,若不是她——若非如此,我又怎能……怎能认出她……”
说到这里,徐佩珠的嗓音不觉又带上了湿气。
陶玉也是悲叹不已。
“我们二人辗转来到豫章,以为此处离太原够远了,总不会再有人追来。我改名陶玉,她改名甄娥,就在昌南镇停留下来,烧制瓷器为业。可是……唉,万万没想到啊!我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武牢关一战擒两王,天下遂定——如果江山没有这么快一统,说不定秀秀还能多活几年……却也有可能,我们两个都会更早就死于战乱和饥荒……”[1}
“这跟江山一统没关系——结束战乱自古以来就是功德无量,造孽的又不是出生入死勘定祸乱的人!”关泰说,“也是那县令丁奎邀功献媚,洪州的土贡本来没有白瓷,他偏要把你的白瓷送来。那时节,张婕妤的生辰就要到了,往年东宫什么奇珍异宝都送过,这回是挖空心思也想不出什么新鲜的玩意儿来了。你那白瓷,比玉器也不遑多让,实属天下无双。张婕妤看到,就随口提了一句,昔日晋阳宫有个范监作,烧得一手好白瓷,可惜死得太早,要是他还在,倒是可以跟这洪州瓷比一比呢!庐江王瑷的妻弟韩臣,一肚子坏水,知道了这话,就对息隐王说,何不把这烧白瓷的工匠找来,让他烧出一件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好瓷器,比当年晋阳宫的范监作还好的——献给张婕妤呢?”[2]
“那时……从一开始,还没有人认出我就是范禹的时候,丁奎就是这么对我说的。”
“他巴不得攀龙附凤呢!”
“——谁让我们是逃亡出去的呢?”陶玉的神情格外苦涩,“他们把秀秀抓了,我见不着她,自己又出不去,也没理可讲。那些官吏们疾言厉色,吓得我六神无主。只有那丁奎,自称给我指一条活路——竭尽毕生所能,烧出一件天底下独一无二的珍品,献给张婕妤,她一高兴,再看在晋阳宫旧人的分上,兴许就能放过秀秀……”
“假惺惺!”
“那时节,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我除了信他,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呢?”
“他们根本不想放过秀秀,也不想放过你——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即使你们不是逃亡的——为了婕妤一乐,他们哪里会在乎区区一个工匠的死活?”徐佩珠的嗓音颤抖着,“独一无二,什么叫独一无二?只要陶玉还活着,保不齐哪天就会烧出更好的!——那还算什么独一无二?”
[1] 甄娥谐音贞娥,费贞娥是《铁冠图》里面的女刺客。至于陶玉这个名字,蓝浦《景德镇陶录》记载:“唐武德中,镇民陶玉者,载瓷入关中,称为假玉器,且贡於朝。於是昌南镇瓷名天下。”另外,据《新唐书·地理五》记载,洪州豫章郡的土贡是“葛、丝布、梅煎、乳柑”。
[2] 丁奎这个名字来自《状元媒》傅丁奎,大致上就是,杨延昭潼台救驾又救柴郡主,傅丁奎后到疆场却想摘桃,这名字跟前面那个韩臣一个意思嘛。如果忘记了,可以翻翻前面的《洺州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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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宝相花(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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