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宝相花(四)

那是武德八年的秋季。

关泰与徐士英投奔了刘武周之后,没过多久,徐佩珠就成了关泰之妻。后来他们跟随着宋金刚下河东,兵败被俘就降了唐,此后追随秦王南征北战,立功受赏,自不必提。到此时,突厥大举进犯河东,徐士英随右卫大将军张瑾驰援并州,关泰也随秦王出镇蒲州去了。

男人们出去打仗了,留在长安的都是妇孺。

徐佩珠本来是不知道他们这条毒计的,只是心有忧虑,直到——张瑾在太谷战败,全军覆没,徐士英战死沙场连尸都没人收。徐家安排灵堂,遥祭亡魂,徐佩珠回去奔丧。侍婢飘香外出置办丧仪,回来的时候面无人色。[1]

“夫人,夫人,大事不好了!”

“何事惊慌?”

“飘香路过长安县,看见公堂前面围着一大群人,议论纷纷。一打听才知道,原来今日有渔人在渭水撒网,捞上来一具女尸,看她颈上有勒痕,怀疑是被人杀死的,就来长安县报了官。官府辨认不出她的身份,就把附近报了失踪的人家都找来认尸,也没人认得出来,他们怀疑她不是本地人……”

徐佩珠闻听此言,想起被囚的陶玉夫妇,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怎么?”她急切地问道,“——你去认尸了?”

飘香点了点头,面带戚容。

徐佩珠看她神色,已觉不妙,却仍在暗暗祈祷——千万不要是自己想的那个答案!

“那女尸……发泡得实在可怕,可是……飘香认出来了——那不是别人,正是崔女史!”

徐佩珠因兄丧本来就悲痛欲绝,此时又闻噩耗,身子一震,几乎软倒,五脏六腑骤然收紧,仿佛被渭水没顶的是她自己一般。飘香急忙来搀扶她,徐佩珠挽着飘香的手,颤颤巍巍地摇头:“不会的……不会是她……她那么活泼的一个人啊,怎么会……宝相花、宝相花会保佑她的……飘香,你一定是认错了,那样的……怎么会认得出来?”

“夫人,您忘了?当初崔女史跟范监作逃出晋阳宫,还在我们家住了几天,夜里就跟您睡一间房,还是飘香服侍的——怎么会认错呢?况且,既然您还记得宝相花——那方绢帕,就在那女尸身上带着,贴身藏好的,飘香亲眼所见,还能有错?夫人若是不信,要不……自己去认一认?”

徐佩珠惊恐,连连摇头:“我……我不敢看……”

“那么……夫人就对长安县去讲,就说我们认得这名女子,只是夫人还要索绢帕来亲眼看一看,才能确信——如何?”

徐佩珠要看绢帕,长安县答应了。

手捻的金线依然光华璀璨,斑斓的丝线细细密密地交叉着,一个压一个,依然绚丽,然而——料子和丝线缩水的程度不一样,在渭水里浸泡了那么久,早已变形,皱巴巴的,就像枯死的老树皮,再也没有当初的灵气。

徐佩珠捧着绢帕,就在长安县的后堂号啕大哭,县令夫人劝了半天方止。既已认出女尸,也知道当年晋阳宫逃走的宫人崔女史被抓回来了,而她丈夫还被囚在东宫,想必也是凶多吉少——长安县哪里还敢管此事?就连那公堂上的女尸,此时都变得格外烫手,不知如何结案才是了。

回家路上,飘香伴着徐佩珠坐在车里,车轮起起伏伏颠簸了一路,夫人就断断续续流了一路的泪,一会儿哭兄,一会儿哭友。飘香把好话都说尽了,仍止不住夫人伤心落泪。到了徐家,她搀扶着夫人进了房,坐定下来。

“夫人啊,您别光顾着伤心啊——东宫找陶玉,本是为了烧制瓷器献给张婕妤,范监作有好手艺,他们用得上,未必就会死啊!说不定,他现在就像您当年被囚艳阳楼一样——当年他们能救您,今日您也拿个主意,搭救于他才是啊!”

“搭救于他?唉,谈何容易!”徐佩珠扶案摇头,“关徐两家都只有妇孺辈,谁能救得了范监作呢?”

“不如……修书给主人,让他想办法?”

“唉,蒲州太远,恐怕来不及了!”

“那么我们去求秦王妃救人?——当年她们也是有交情的,王妃必定不肯见死不救啊!”

“这……”徐佩珠犹豫了一下,“不妥,不妥。圣人对秦王多有不满,偶闻谗言,不问是非,便疾言厉色斥责申饬。若不是王妃事翁至孝,又在后宫尽力周旋弥合,只怕秦王早就被问罪了……如今范监作在东宫,本是为了烧制瓷器,为张婕妤庆贺生辰——难道此时竟要让秦王妃去登门要人吗?要是连她都做出此事,一家人将来还要不要见面了?”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难道就罢了吗?”

徐佩珠怔了怔,忽然又想起惨死的兄长,一霎时泪流满面,口中嗫嚅着:

“罢了吗?苦苦地不肯罢休……又能怎样呢?”

阿兄曝尸荒野,秀秀抛尸渭水——生前是身不由己,身后又凭谁做主?

“为匠者……为将者……这就是命……宝器制成,名匠就该死;神器已定,名将就不能留——他们……一贯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正在六神无主之际,忽然闻报,宿国公夫人到了。

——宿国公程知节之妻,孙氏夫人。

程知节固然是一员猛将,他的妻子也不是什么寻常妇人。此番太谷兵败,孙氏的族弟孙希也血染沙场,一同阵亡的还有郓州都督张德政、车骑将军石胜,而潞州都督黄君汉被捕入狱,押解到京城,正要交付大理寺查办。孙氏此番来到徐府,不为别的,只为张、徐、石、孙四家同摆灵堂,祭奠亡魂。[2]

“这……祭奠亡魂,固所应当。可是……同摆灵堂是何道理呢?”

“当年秦王收复汾、晋的时候,张德政苦守张难堡,石胜抄掠敌后,从那时起,他们都是功勋卓著的勇将。后来东征洛阳、讨平河北,你的胞兄和我的族弟,也都立下了战功。”孙氏的话里有怒气,可还是保持着不疾不徐的风度,“黄景云担着偌大的干系私放翟法司,在瓦岗就素有仗义之名,投唐之后,从洛阳、河北到江淮,屡立殊勋。可到如今,太谷兵败分明是右卫大将军张瑾之过,却要黄景云来担罪,自古以来从无此理。”

“去年突厥大举进犯豳州,士卒疲惫,城池破败,甲仗器械粮草皆不利,军中朝中无不忧愁,秦王只带百骑出阵,就令颉利罢兵求和。此一番若也是秦王出战,那颉利怕是打都不敢打,就收兵回草原了!”孙氏渐渐激动起来,“就算不令秦王出战,那也该派遣一名能征惯战、智勇双全的大将指挥三军,比如药师、懋功——不是我说一句夸口的话,至不济——就算遣拙夫出征,也不能派一个于国家寸功未立、弓也拉不开、马也骑不动、连阵头枪都望不见的老卒啊!”

孙氏已经压不住怒火了,直斥张瑾为“老卒”。

“到如今兵败太谷,全军覆没,朝廷不处置指挥不力的张瑾,却把黄景云羁押问罪——怎么?我们在外面要跟敌人拼,回来了还要遭猜忌。敌人来了,不放心我们,你倒是派个好人去打啊?打又打不过。孽是他们造,血是我们流,难道说罪还要我们担吗?”

“这……这又与同摆灵堂何干呢?”

“黄景云的妻小也会来临丧,我要请他们上座!”

“怎么?”徐佩珠一惊,她明白孙氏的意图了,“上座?”

“男人们都去打仗了,长安只有靠女人撑——就是只有我们这些女人,也要让他们看看,不管我们以前是瓦岗旧部、绿林草莽、还是太原豪侠,是山东人还是河东人,如今既然到了秦王府,就会像□□一样紧抱枝头,才不怕他秋霜凛冽!”

“可……能行吗?”徐佩珠踯躅着,“各摆各的灵堂,本是理所应当;四家同摆灵堂,岂不是公然结党?黄景云正在受审,我们却将他的妻小请到上座,这不是……这不是公然与主上分庭抗礼吗?”

孙氏冷笑:“河北人倒是不曾分庭抗礼,却被他们的苛政滥刑活活逼反;杜伏威也不曾分庭抗礼,自己被冤杀也就罢了,还牵连了同样不曾分庭抗礼的李重规;石胜三投两反,他又分了什么庭、抗了什么礼?刘肇仁、刘元钦都是国家的有功之臣,他们被杀难道也是因为与主上分庭抗礼?”

“只是……我们四家并非亲眷,同摆灵堂……何以为辞?况且官阶品秩又不同,怎么摆在一起呢?”

“徐夫人,你这样推三阻四,我倒是明白了。”

“明白何来?”

“徐夫人怕了。”

徐佩珠怔了一下,竟无一言反驳,只是用手绞着披帛,低头不语。

“既然徐夫人怕了,那也不难,我就与你出个主意。”孙氏此时反倒笑了,“关、徐两家本是太原豪侠,自当年被俘降唐之后,每战必随秦王出征,谁不知你们是秦王的人?如今我们三家同摆灵堂,徐家就算不来,同时摆灵堂,祭奠的还是为同一桩事而死的人,毕竟也惹嫌疑——索性就把这灵堂撤了,岂不是落得个干干净净?”

徐佩珠听到孙氏说出这样无礼的话,一下子惊呆了,抬起头来,眨了眨眼睛,一时没回过神来。

孙氏仍笑着问道:“这样小心翼翼,谨避嫌疑,恪守臣道——徐夫人,干净不干净啊?”

忽然间,徐佩珠全想明白了。

——事到如今,身处此地,还由得你吗?就算不参与,难道兄长和丈夫就不会被看作秦王的人了吗?譬如狼窥羊群——别的羊都同进同退,只有你落了单,不咬你咬谁?

昔日翟让入狱,有黄景云私放他;今日黄景云入狱,又靠谁来?此时再不团结,只会被各个击破啊!

“宿国夫人,别说了——佩珠全明白了。”徐佩珠郑重其事,对孙氏施了一礼,“此时休说是同摆灵堂,就是一座刀山,也要挽着手一同去闯啊!”

“好啊!”孙氏一击掌,“——这才是徐士英之妹、关泰之妻!”

TBC

[1] 飘香是《盘夫索夫》中严兰贞的侍女的名字,嗯,《盘夫索夫》里有闹严府要人,也有宝贝瓷器……咦,曾荣在《二龙山》里也有,那么相应的严兰贞是谁呢?

[2] 孙氏的族弟叫孙希,是因为杨七郎大名杨希,延嗣是他的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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