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番上宿卫的日子到了,穆居易又见到了当今天子。东宫显德殿前,他就在习箭的众兵卒中,只见秦王成了天子之后,还是那么器宇轩昂,英姿勃发,见之者皆惊为天人。本以为这辈子还能得见圣颜已是难得,然而更令他惊喜的是,天子竟然还记得他这个无名小卒。[1]
“唷,是你啊?”天子点手把他叫了过来,和颜悦色,“去年在蒲州,我们见过——穆居易,你就是程光普的那个朋友,当时他一定要先送你回栎阳,再来秦|王|府,我没记错吧?”
“——嗳,你家两个男丁,应该分田两顷,一百六十亩为口分,四十亩为永业,够数吗?种的是什么?年景如何?粟价多少?”[2]
穆居易一一作答,忽然想起,他此番进京,本来就想设法打听一下程光普的消息。天子连他都记得,就更应知道程光普了,那么他干嘛不直接问皇帝呢?他这样想着,壮了壮胆子,就问出口了:“陛下,臣一直在挂念着程光普程兄,就是不知他现在……”
“你那个程兄,他可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儿郎呢!”李世民笑道,“朕让他当宿卫他不愿,一定要去打突厥。”
“程兄当然想去打突厥——臣也想啊!”
李世民朗声大笑:“你自己去找他吧——你们朋友一场,也该叙一叙恩义。”
程光普的家在长安城南边,穆居易按照他给的地址一路问过来,路人指着一道土墙,墙头上露出几茎腊梅:“那边就是了。”
穆居易走得近了,忽然听到一个女人的歌声:
“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需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3]
那旋律悠扬、峭拔而萦纡,节拍一张一弛,灵活多变,齐齐整整的五言句,偏能演成长长短短的风情——是了,一点不差,这正是他的故乡,三晋大地特有的曲调。
穆居易有些纳罕,近前敲门,那歌声戛然而止。
“门上哪位听事?”
仆人来开了门:“做什么的?”
“请问贵府可是程光普程郎家?”
“正是。”
“我是你家主人的友人穆居易,前来访友,不知程郎可在家中?”
“哦,你就是穆郎!——且请稍待!”
仆人转身去了,穆居易看那院中,墙边腊梅含苞待放,几十只鸡在地下散放着。正在这时,仆人引着女主人出来了。多年的苦难已经在她的皮肤上留下了痕迹,却没能熄灭她眸子里跳跃的火光,她一见穆居易,急忙笑着行礼:“我当是谁——要是没有穆郎,我家程郎去年还不知怎么回到关中呢!穆郎请上,燕氏这里多谢了!”
“燕氏?”穆居易大吃一惊,“你就是程兄说的那位……燕氏娘子?”
“正是。”燕玉娘点头笑道,又把穆居易往堂上请。
“不是……我鲁莽问一句,还望海涵——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是还没打突厥吗?”
“唔——”燕玉娘戏谑道,“你这个人啊,不是鲁莽,只是消息不大灵通而已。你哪里知道,颉利可汗履约与我们修好,献上马三千匹、羊万口,被今上退回去了,要他归还历年掳掠的人口——我就回来啦。嗳,你们栎阳,是不是也有人被突厥掳走?他们陆陆续续地,应该也要回来了!”[4]
“真的?”穆居易疑惑虽解,震惊尤甚,“说献就献、说还就还?突厥人什么时候也懂得讲信用了?”
“说什么讲信用啊!不过是欺软怕硬,看人下菜碟罢了。你强他就跟你有来有往的,你要是弱啊,他就来吃你的肉、喝你的血了!你没在北边待过,不知道突厥人的德行——打赢了、打平了才拿正眼瞧你,打输了,你就等着他蹬鼻子上脸吧!”燕玉娘双手合十,双眸闪闪发亮,“割地抛百姓,迁都让河山,还没打便是输了,杀敌救边关的才会赢!他们怕的是那支大箭的主人——当初的秦王,如今的天子!”
——她与程光普,真不愧是夫妇啊,说出来的话都一样。
正在这时,忽听门外马蹄声响,燕玉娘忙站起来,到前面去相迎。
“程郎回来了!——你看看,谁来了?”
“怎么?——呀,是穆兄!”
故交相见,不胜欢喜。仆人将马带了下去,程光普与穆居易见过礼,复请他上堂来,分主宾坐下。
“今年夏天,我还以为我要上战场了呢,那时候我一想到剌王领兵、张瑾为将,就忧心忡忡,怕的是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没想到,竟然是程兄你那里打起来了,我这里紧张兮兮两个月,到了儿一仗也没打。”
“你不知道,那天玄武门打得有多狠,我现在想起来都后怕。”程光普叹息一声,“云麾将军敬君弘、中郎将吕世衡那天宿卫在玄武门,本来不与他们相干,他们却挺身而出,都战死了。两宫兵打不进玄武门,就要去打秦|王|府——我们那天全梁上坝了,秦|王|府都是些老弱妇孺,真要让他们去打,那必定是一场屠杀。当时我们都吓坏了,幸亏尉迟将军到得及时,提着息隐王、剌王的人头给他们看,他们这才散了。”[5]
程光普的嗓音渐渐低沉,眼睛也有些泛红。
“程兄,都过去了——你我都朝前看吧。”穆居易看他难过的样子,猜想一定是有什么与他相熟的人在当天战死了,“你不是早就说过,无论会有怎样的动荡,只要夫妻生死与共就好吗?你瞧,现在令正已经回来了,又能过上太平的日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你说的是。”程光普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战乱,流血,朝不保夕,家破人亡,这一切都过去了——这就叫,止戈为武,天下收兵!”
[1] 房玄龄《谏伐高丽表》说李世民:“远夷单使,一见不忘;小臣之名,未嚐再问。”他记得穆居易很正常啊。
[2] 《新唐书·食货志》记载:“唐之始时,授人以口分、世业田……度田以步,其阔一步,其长二百四十步为亩,百亩为顷。凡民始生为黄,四岁为小,十六为中,二十一为丁,六十为老。授田之制,丁及男年十八以上者,人一顷,其八十亩为口分,二十亩为永业;老及笃疾、废疾者,人四十亩,寡妻妾三十亩,当户者增二十亩,皆以二十亩为永业,其余为口分。……田多可以足其人者为宽乡,少者为狭乡。狭乡授田,减宽乡之半。其地有薄厚,岁一易者,倍受之。宽乡三易者,不倍授。工商者,宽乡减半,狭乡不给。……死者收之,以授无田者。凡收授皆以岁十月。授田先贫及有课役者。凡田,乡有余以给比乡,县有余以给比县,州有余以给近州。”经 @Helene落英 提醒,再补充一条史料《册府元龟·帝王部·仁慈》:“(贞观)十八年二月,幸壶口,村落逼侧,问其受田,丁三十亩,遂夜分而寝。忧其不给,诏雍州录尤少田者给复,移之宽乡。”跟上面的土地政策对照一下,贞观之治果然是良法良治,名不虚传啊。
[3] 这首五言诗是北朝民歌《企喻歌》。
[4] 《旧唐书·太宗本纪》记载:“(武德九年)九月丙戌,颉利献马三千匹、羊万口,帝不受,令颉利归所掠中国户口。”《资治通鉴》又载:“代州都督张公谨上言突厥可取之状,以为:‘……华人入北,其众甚多,比闻所在啸聚,保据山险,大军出塞,自然响应,六也。’……隋末,中国人多没于突厥,及突厥降,上遣使以金帛赎之。(贞观五年)五月,乙丑,有司奏,凡得男女八万口。”合理推测,归还人口大概跟志愿军烈士遗体归国一样,也是分批的。
[5] 《资治通鉴》记载:“云麾将军敬君弘掌宿卫兵,屯玄武门,挺身出战……君弘不从,与中郎将吕世衡大呼而进,皆死之……守门兵与万彻等力战良久,万彻鼓噪欲攻秦府,将士大惧;尉迟敬德持建成、元吉首示之,宫府兵遂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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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燕还巢(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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