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天子改元贞观。
穆居易每日只是务农、习武,听说北边的消息,只觉得连天都要灭突厥。依附突厥的苑君璋率众来降,阴山以北各部纷纷叛离,国中大雪成灾,羊、马多冻死,民不聊生。[1]
那段时间,坊主十分兴奋,不仅带领他们加紧操练,甚至家家户户到访,点清成军人口,问他们弓箭、横刀、行装、战马和各种家伙什可曾齐备,军粮是否短缺,似乎即日就要点兵出征了。那天坊主来到穆居易家中,还对他这样说:[2]
“突厥狼崽子们,往年遇灾,都要来抢我们。现在你猜怎么着?颉利可汗勒兵朔州,扬言会猎,唯恐我们趁他病、要他命!”
“往年夏秋,突厥总要入寇,今年可就转了性子。这一攻一守,就大不相同啊!”三兄穆良听到此处,欣喜道,“我就说嘛,今上当年做天策上将的时候,天下英雄谁也不是他的对手,突厥闻名就不敢来!”
“是啊,将来再要打,可就要在敌人的地盘上打咯!——我说,五郎啊,北方酷寒,在那里打仗可不比家乡,你要多备寒衣,让你媳妇儿给你缝严实了,别还没打仗就冻坏了。”
这一次,依然是没打成。这一年秋冬,雨水极少,到年底已成旱灾。次年春季,谷仓里空空荡荡,甚至已经有人开始卖儿鬻女。三月初一那天,穆居易看着龟裂的土地、干瘪的麦穗,情知今年的麦子是收不上来了,与三兄穆良商议着,这旱灾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改种粟米还行不行?忽听有人惊叫:“不得了了,日食——又日食了!”
众人这一惊非同小可,眯着眼睛抬头观看,只见万里无云的晴空中,太阳果然少了一块。
“这样的大旱,又遇上日食,这是什么兆头啊!”[3]
众人都疑虑担忧不已,请出面具和香案,装扮成神灵鬼怪,敲锣打鼓,跳了一场傩,直到太阳复原才罢。
穆居易兄弟二人回家途中,都不言不语,暗自心焦。正走间,忽然看见前面不远处走来一个道人,胸前三绺清髯飘拂,甚有仙风道骨,经过他们兄弟二人时,正好听到他摇头晃脑地念叨着:“不成,不成,这样是不成的啊!——从根儿上就错了,再怎么扭也扭不过来。如今是苍天降罚,再不正本清源,生灵涂炭就在眼前了!”
穆居易不由得停住了脚步,转身追上行礼:“这位道长,您方才说些什么?什么从根儿上就错了?什么叫正本清源?”
穆良就在前面等着,转过身来看着他们,但没走过来。
道人瞅了瞅他,摆了摆手,摇了摇头:“说不得!说不得!”
“哎呀道长啊!”穆居易急忙拉住他的袖子,“您出家人慈悲为怀,既然知道该怎么办,哪有个藏着掖着的道理?”
道人仍是摇头:“说将出来也做不成,白白把贫道搭进去——唉,不成啊!”
“到底是什么事,说都不能说?”穆居易急了,“您说将出来,好歹也叫我有个念想啊!”
道人这才神神秘秘地举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前面的穆良:“他是你什么人?”
“是我兄长。”
“你兄长待你如何?”
“悲喜相扶,祸福同担。”
“倘若你兄长死了,你当如何?”
“自然是要为他披麻戴孝,替他养育儿女,视同己出。”
“倘若你兄长被人杀死呢?”
“哪个胆敢?——只要我一息尚存,誓报冤仇!”
“倘若你兄长被你杀死呢?”
“你这老道好不讲理——胡说些什么!”穆居易又惊又怒,“我又不曾得罪你,你这么咒我们兄弟,居心何在?”
道人不以为意,气定神闲:“世人皆知,手足相残乃是古今大恶,不孝、不睦皆属十恶之条,犯此重罪者连做人都不配。可偏偏有一人,弑兄、杀弟、屠侄、逼父,踩着骨肉至亲的血登上至尊之位,凶残之行几近禽兽,倘若不见降罚,那真是苍天无眼!自他即位以来,天象频频示警——武德九年十月就有一次日食,去年闰三月有一次,九月又来了一次,今天又是一次。天灭暴君只在转眼之间,只是可怜了天下苍生,又要受苦受难了!”[4]
穆良见穆居易这么久还不来,就走了回来,正好听到道人后面的话。他用左手抓住了右臂,抬起下巴问道:“我们可不想受苦受难,又当如何呢?入你教中吗?”
道人一听这话不对,变了脸色,转身就跑。
“抓住他!别让这妖道跑了!”
穆家兄弟一边追,一边高声呼喊。乡邻们听到了,齐来相助,不多时就把那道人按倒在地。穆良提起左拳,照着那道人的鼻子就是一下,打得流血不止。
“好妖道!你想干什么?颠覆朝廷,颠覆天子,好叫突厥南下,好叫我们再受欺凌?”
“朝廷明令禁止妖祠,还敢顶风作案——走走走,送官送官!”[5]
灾情固然严重,赈灾却有条不紊。州县里大小官吏齐出,不是在勘察损失,就是在调运粮食。甚至就连百姓们不得已卖掉的儿女,都由御府出钱赎了回来,归还给父母。食货虽然匮乏,却奇迹般地没有发生争抢,所有人想的都是众志成城、共渡时艰。[6]
四月入夏,情况总算是好转了一些。州县安葬了暴露在外的骸骨,又置义仓以备凶荒。又过了一段时日,有人带来了程光普的一封书信,信中竟说,他已经和突厥人交过手了。[7]
“怎么?他都和突厥人交过手了?”穆良诧异地问道。
“是啊——你还记得吧?前不久,朝廷剿灭了梁师都。”
“我当然知道,不就是新置的夏州吗?”
“那可是个假胡人,背叛父母之邦,依附突厥。右卫大将军柴绍、殿中少监薛万均率军讨伐,程兄也在军中。突厥人舍不得这个傀儡,出兵救援,就这么交上了手。”
“噢,那结果如何呢?”
“自然是我军大败突厥!”
“好啊!”
“哼,梁师都狐假虎威,拿同胞的血肉讨敌人欢心,到头来又怎样呢?同胞恨他,敌人就看得起他了吗?”
“这又怎么讲?”
“颉利可汗看梁师都没用了,就想着把他卖个好价钱。可巧契丹叛离突厥,来降我国,他就想拿梁师都为交换,讨回契丹呢!——瞧瞧,做个假胡人多高贵啊!”[8]
“一个穷途末路的假胡人,这还是高看他了!”
“阿兄别急啊,等我说完。颉利可汗倒是打的一手如意算盘,天子哪能答应他?天子对突厥的使者说了,契丹来降,与你突厥什么相干?你来讨什么讨?梁师都本是中国人,他窃据的州城都是中国的土地。我们中国自古以来就是天下一家,绝不能再容忍分裂。大唐早晚要擒灭梁师都,统一国土。你们不顾两国盟约,悍然出兵,横加干涉,大不应该。现在还想拿我们的土地换我们的属国,天底下哪有这个道理?”[9]
“我们自家的事,哪里能让外人横加干涉!”
[1] 《旧唐书·突厥传》记载:“其国大雪,平地数尺,羊马皆死,人大饥,乃惧我师出乘其弊。引兵入朔州,扬言会猎,实设备焉。侍臣咸曰:‘夷狄无信,先自猜疑,盟后将兵,忽践疆境。可乘其便,数以背约,因而讨之。’太宗曰:‘匹夫一言,尚须存信,何况天下主乎!岂有亲与之和,利其灾祸而乘危迫险以灭之耶?诸公为可,朕不为也。纵突厥部落叛尽,六畜皆死,朕终示以信,不妄讨之;待其无礼,方擒取耳。’”《资治通鉴》记载:“(贞观元年)五月,苑君璋帅众来降。……至是,见颉利政乱,知其不足恃,遂帅众来降。上以君璋为隰州都督、芮国公。……言事者多请击之,上以问萧瑀、长孙无忌曰:‘颉利君臣昏虐,危亡可必。今击之,则新与之盟;不击,恐失机会;如何而可?’请击之。无忌对曰:‘虏不犯塞而弃信劳民,非王者之师也。’上乃止。”不管是谁的主意吧,既然上层已经在商议出兵,我觉得基层应该是在动员了。两年前中印洞朗对峙的时候,国内还是一片太平景象,但实际上军队里已经在做战争动员了。
[2] 《新唐书·兵志》记载:“士以三百人为团,团有校尉;五十人为队,队有正;十人为火,火有长。火备六驮马。凡火具乌布幕、铁马盂、布槽、锸、、凿、碓、筐、斧、钳、锯皆一,甲床二,鎌二;队具火鑽一,胸马绳一,首羁、足绊皆三;人具弓一,矢三十,胡禄、横刀、砺石、大觿、毡帽、毡装、行藤皆一,麦饭九斗,米二斗,皆自备,并其介胄、戎具藏于库。有所征行,则视其入而出给之。其番上宿卫者,惟给弓矢、横刀而已。”
[3] 《旧唐书·太宗本纪》记载:“是岁(贞观元年),关中饥,至有鬻男女者。……(贞观二年)三月戊申朔,日有蚀之。”《资治通鉴》里面记载的这次日食是在“戊寅朔”,我也不知道哪个是对的,但是日食都是在初一,从无例外,赞美伟大的中国农历吧。
[4] 《隋书·刑法志》记载:“又置十恶之条,多采后齐之制,而颇有损益。一曰谋反,二曰谋大逆,三曰谋叛,四曰恶逆,五曰不道,六曰大不敬,七曰不孝,八曰不睦,九曰不义,十曰内乱。”
[5] 《资治通鉴》记载:“(武德九年九月)诏:‘民间不得妄立妖祠。自非卜筮正术,其余杂占,悉从禁绝。’”
[6] 贞观君臣是怎么赈灾的,可以参考《全唐文·赈关东等州诏》:“……可令中书侍郎温彦博、尚书右丞魏徵、治书侍御史孙伏伽、检校中书舍人辛谞等,分往诸州,驰驿检行。其苗稼不熟之处,使知损耗多少?户口乏粮之家存问,若为支计,必当细勘。速以奏闻,待使人还京,量行赈济。”
[7] 《旧唐书·太宗本纪》记载:“(贞观二年三月)丁卯,遣御史大夫杜淹巡关内诸州。出御府金宝,赎男女自卖者还其父母。庚午,大赦天下。夏四月己卯,诏骸骨暴露者,令所在埋瘗。丙申,契丹内属。初诏天下州县并置义仓。夏州贼帅梁师都为其从父弟洛仁所杀,以城降。”
[8] 《旧唐书·北狄传》记载:“贞观二年,(契丹)其君摩会率其部落来降。突厥颉利遣使请以梁师都易契丹,太宗谓曰:‘契丹、突厥,本是别类,今来降我,何故索之?师都本中国人,据我州城,以为盗窃,突厥无故容纳之,我师往讨,便来救援。计不久自当擒灭。纵其不得,终不以契丹易之。”
[9] 《旧唐书·梁师都传》记载:“贞观二年,太宗遣右卫大将军柴绍、殿中少监薛万均讨之,又使刘旻、刘兰率劲卒直据朔方东城以逼之。颉利可汗遣兵来援师都,绍逆击破之,进屯城下。师都兵势日蹙,其从父弟洛仁斩师都,诣绍降,拜洛仁为右骁卫将军,封朔方郡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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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燕还巢(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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