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土寺东北角的那几间房，本是僧人们住的地方。洛阳降唐之后，秦王下令城中僧尼只留有名德者各三十人，其余皆还俗，因此这几间房都空出来了，现在堆放着一些杂物，等闲没人进出。[1]
罗兴不痴不呆，周丽春这般言行，他已猜着她的心意了。两人低声约好，周丽春先去了东北角的空房里，罗兴将一陌纸钱都烧送了，出了庭院，也踅了过去。
吱呀一声，罗兴推开了门。
周丽春已将这间房略微清扫过了，杂物推开，地上洒了水，榻上铺着草席。竹帘子放下了，和煦的阳光透过罅隙照进来，那些宽窄不一的光柱里，有细小的尘埃在翻飞。
那女子坐在榻上，依然戴着帷帽，全身都笼罩在黑纱下面。
罗兴朝她走了过去。
“周娘，你……唤我何事？”
周丽春揭起黑纱，摘下了帷帽，露出鹅黄上衣，银红裙子。
“罗郎，”周丽春站了起来，但只见乌发雪肤，唇红齿白，“你看丽春长得好吗？”
“好，好……”
罗兴只觉得口干舌燥。看周丽春面容姣好，身段风流，有心怜爱，又想到她不仅是洛阳宫的宫人，还是自己的恩人，更何况秦王军纪森严，不可造次。可是温香软玉就在眼前，岂可辜负了美人的心意？况且此处又无人，欢乐一场谁会知道？索性假作懵懂，她有一言我有一语，反正不先挑破。
周丽春接近了罗兴，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腰上。
“罗郎，”她的呼吸撒在他的胸膛，手指隔着衣裳抚摩他的脊背，“丽春的身段好吗？”
周丽春心里很清楚，她这么做伤风败俗，且有挟恩图报之嫌——可是，这样的好机会岂可错过？好难得她没有饿死在洛阳宫里，难道万般侥幸挣下来的一条命，还要接着葬在那座坟茔里吗？
罗兴哪里受得了这般挑逗，弯下腰抱起周丽春，就往榻边走。却只听一声木头撞击的闷响，那女子痛呼了一声，罗兴只当是撞着了她，忙把她放下来。谁知周丽春身段极其灵巧，两脚刚刚着地，就一转身脱开罗兴，跑了出去，将门扉一阖，插上了门闩。
“丽春，丽春！——你这算何意？”罗兴弯着腰，扶着门，急了。
“罗郎，你这么着急干什么？”周丽春凑在门边，唇间噙着笑意，絮絮低语，“净土寺本是清净地，有神灵看着呢。只顾着自己快活，难道就不怕得罪神灵吗？况且这么多遗骸还没下葬，礼仪不周，灵魂不安——万一丽春有了喜，指不定是哪个孤魂野鬼来投胎呢！再者，你刚刚失去了亲人，现在欢爱也不合适啊！”
“你现在倒是想起神灵、想起礼仪、想起亲人来了！”罗兴哭笑不得，“刚才往我怀里钻的时候，难道就没有了神灵、没有了礼仪、没有了亲人？”
——并非是他不为阿姊伤心，只是逝者已矣，生者还要好好活下去。况且乱世人命如草芥，过了今天就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那自然是得尽欢时且尽欢——死到临头再后悔，也是来不及了！
“罗郎，你真想要丽春吗？”
“自然是真的！”
“既然如此——洛阳宫的宫人，论理都是你们的战利品——你去讨我吧。”
“哦——原来是嫦娥不愿守寒宫，要下凡寻一个如意郎君啊！”
“罗郎你潇洒矫健，丽春我也是苗条风流，你我若是成就了姻缘，却不快活一辈子！”
“有理啊有理——丽春，你把门打开，我这就去讨！”
“举头三尺有神灵，你得发个誓才好。”
“好好好，我就发个誓——”罗兴撩袍跪下，“过往神灵听了：洛阳太平庄罗兴，必娶周氏丽春为妻，如违此誓，人神共殛！”
“这便才是！”
周丽春拉开门闩，打开了门扉。
罗兴像一阵旋风一样蹿出来，一把拥住周丽春，在她脸上吻了一下。
“丽春，等我——”罗兴说着，便要离开。
“罗郎！”周丽春拉住了他的袖子，“你可要快着点儿——我听说贵妃一行就要到了，万一把我选上，你我今生就再也无缘了！”
“省得的！”
周丽春回到下处，看见一名男子正从庭院里走出来，面带戚容——正是她出去时来的那一个。
女客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知道吗？隔壁那个比丘尼——是前朝的南阳公主啊！”
“是吗？前朝公主怎么会在这里呢？”
“你还不知道呢？南阳公主的丈夫是宇文士及，字仁人——就是刚才来的那个男人，他本是宇文化及的兄弟……”
“宇文化及是谁？”
“就是那个弑君逆贼！唉，南阳公主也真是心狠。她本来有个儿子，名叫禅师——当初窦建德诛杀宇文化及，兄弟之子也当连坐，还派人对公主说，如果舍不得禅师，就留下他吧。公主不肯，听任窦建德杀了禅师。可怜啊，小郎君才十岁呢！”
“唉！太惨了！——后来呢？”
“后来公主就出家为尼了。”
“——刚才那个男人，就是她的前夫？”
“可不是吗！”
“唉，在门外站了那么久，想要与公主重做夫妻。我听到公主说，‘我与你本是仇家，如今之所以不手刃你，只是因为我知道，谋逆之日你不曾预知罢了！’他再三恳请，公主生气了，说必得死了才能相见，话都说到这份上，宇文将军也只得拜辞……”[2]
周丽春听见她们议论，无端觉得有些寒冷，就用双手环抱住了腰身。
她忽然有些后悔——应该问罗兴要个信物的。不过转念一想——姻缘本是红鸾照，果然有缘，千山万水也能相聚；万一无缘，就是一时做了夫妻，也不能和合终老，哪里是一件信物可以扭转的？
她双手合十，暗暗祈祷——但愿过往神灵保佑，为周丽春与罗兴玉成好事！
洛阳宫的方向，升起了滚滚浓烟，火光霞光连成一片鲜红。
那是乾阳殿被焚毁了。[3]
那火光里仿佛燃烧着千万人的鲜血，那浓烟里仿佛升起了千万人的冤魂。雕梁画柱带着飞腾的火焰，接连摧垮，整座宫殿很快就湮没在烟尘中，就像一条被巨浪吞没的航船。
从来没有哪一刻，令周丽春这样清晰地感觉到，大隋王朝，真的结束了。
——真的结束了吗？
男人的嘴一概信不得！
周丽春心中不停地埋怨罗兴。
我明明叮嘱过你要快要快，怎么还是让贵妃抢了先？如今打发我来服侍张婕妤，将来少不得还要去长安——罗郎啊罗郎，我看你还怎么讨我！
想当初在净土寺，你当着神灵赌咒发誓，可转过身来，你却一点也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你既然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就可知我这个人在你心里是什么分量了。那时你急不可待，不过是拿我当作了下贱之人。你心心念念的只是一时欢乐，哪里是真心要娶我为妻？甜言蜜语多么好听，原来都是逢场作戏，假心假情！
我虽然没读过书，却也略知大义。信者人之根本，为人岂可反复无常？虽说是儿女私语无人知，可那天净土寺过往神灵都听得真，难道你就不怕报应吗？哼，我只愿众神都记着你的话，千万别饶了你！
周丽春痛骂了罗兴千遍万遍，也只敢暗暗在心里骂，可是她服侍的张婕妤就不同了——周丽春一看就知道这人很得宠，否则才不敢这样张狂。
那一日张婕妤兴冲冲地去找秦王，回来的时候却满面怒气。[4]
“真是反了他了！在京城连太子都对我客客气气，有求必应，你一个藩王算什么？也敢下我的面子！海内都是天子的家产，我开开口——都用不着开口，多少金银财宝和官爵，巴巴地送上来我都看不上。给你机会孝敬，那是看得起你！说什么‘财簿先已封奏，官爵皆酬有功’，哼，别说那些胼手砥足的军汉，就是你秦王——你要不是皇子，没有主上给你兵权，算个什么东西！你耍够了威风是吧？回到长安，咱们走着瞧！”
听到张婕妤大骂军汉，周丽春心里有些发酸。
罗郎他不也是“胼手砥足的军汉”吗？我想求一个军汉尚不可得，你却说他“算个什么东西”——噢，你连秦王也不放在眼里，罗郎那样的人，在你眼里更是连蝼蚁都不如。有的人受恩宠享尽尊荣还不够，还要索求金银财宝和官爵，有的人却连人间平凡夫妻的日子都求不得……唉，乞丐身上的破衣裳，夺了贴富户不说，他还要嫌弃你脏，什么世道啊！
不过听她口吻，应是没能如愿。后来听别人说起，周丽春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张婕妤私自索要洛阳宫的财宝，还为亲戚求官爵，被秦王拒绝了。
周丽春心里竟有些快意。
见风使舵、踩低捧高、攀龙附凤、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这些把戏她见得多了，上到王公贵族，下到贩夫走卒，少有能够免俗的。至于她自己，本不是那种削尖了脑袋往上钻的人，这些事情能避就避，实在避不开了，也只得随波逐流，不过求个平安罢了。
有时候她也想放肆一回，可是想想后果，实在不是她一个小小的宫人能承担的，也只得把一腔郁悒不平都发泄在舞步里。此时她就尤其喜爱大面舞——戴着假面，谁也认不出你，那些腌臜事和缺德鬼就好比敌人，你指挥冲杀，一刀一枪把他们全都消灭了，够多痛快啊！
如今，看到有人驳回了那种人的无理要求，做了她想做却不敢做的事，她焉能不喜呢？
不过——也就是秦王了。他是皇子，又立下了这么大的战功，当然不怕张婕妤。我可没有个当皇帝的父亲，也只有顾好自身罢了。
好在与她同住的那几个都不是惹是生非的人，她练舞消遣，她们看到了还会喝彩，甚至会跟她一起跳。那一次她学着大面舞的样子，随便走了几个舞步，众人看见了都喜欢，七嘴八舌地说着：
“我昨天还说，你的腰怎么软得像水蛇一样？今天一看，你硬气起来也是真的硬气啊！”
“木兰从军想必就是如此了！”
“你要是个男的，我就要嫁你了！”
——是啊，她们没见过罗兴，却也知道这样的男子可爱。只是，这一辈子，哪里还会有一个“嫁”字呢？
周丽春心里又开始不住地埋怨罗兴——这么好的机会都没抓住，靠你能做什么！
唉！这也是你我无缘，生闷气又有什么用？周丽春一边开解自己，一边庆幸不曾要过什么信物——何苦留下怨种愁根，时时提醒着自己遇上过这么个薄情郎呢？
——寂寞终老大约就是我的命，那也只好认命了。
[1] 僧人还俗参考《资治通鉴·唐纪五》。
[2] 南阳公主事迹参考《隋书·列传第四十五》。
[3] 焚毁乾阳殿这事，根据《旧唐书》应该在十一月，李世民早就班师了，不过为了烘托气氛我就改写在这里了。
[4] 《旧唐书·列传第十四》：“初平洛阳，高祖遣贵妃等驰往东都选阅宫人及府库珍物，因私有求索，兼为亲族请官。太宗以财簿先已封奏，官爵皆酬有功，并不允许，因此衔恨弥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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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大面舞（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