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颠簸到了长安,周丽春的怨气也消了。大约是因为在洛阳受了气,张婕妤对她们这些从洛阳宫选来的宫人也有所迁怒,打发她们做些洒扫杂役,连面都不想见。
周丽春每日洒扫庭院,陷在一群从来不讲洛下音的关中人里面,连她们在说什么都听不懂。她们说说笑笑,自己却是个彻头彻尾的外人,没趣得很。宫里管得严,进进出出都把守得很紧,去哪里都要先报婕妤知道,她偷不出空来。况且初来乍到,本来就跟众人交流不畅,也不敢再显本事,以免更不合群。只有每夜睡在榻上时,她才能摆弄一下自己的身体,或拧腰卧倒,以头触足尖,或劈个横叉,头枕在自己的一条腿上——也只有这时候,她才会觉得这具身体真的是自己的。
谁知没过多久,张婕妤忽然把她叫了上来。
周丽春心中惶恐,低头上来,看见张婕妤身边还立着一个人。她恭恭敬敬地行礼,心里打定了主意,装痴作聋,不求有功,只求无过。
“你看看,她就是周丽春。”张婕妤笑着说,“在洛阳的时候我就知道,她舞跳得极好——你看合用不合用?”
“多谢婕妤了!”那人拉着周丽春的手,打量了一回她的身段,“既然能跳舞——这事你可不能不来!我们都是关东人,说什么也不能输给她们!”
周丽春听糊涂了,只得低头唯唯诺诺:“但凭婕妤吩咐,妾一定竭尽所能!”
张婕妤这天心情显然很好,对周丽春也和颜悦色了许多:“你还不认识她——她是尚仪局一等一的舞姬,名叫邬飞霞,本是洪洞人,算是我的大同乡。如今我们要跟关中人赛舞,我想你也是关东人,此事可不能推却。你要是跳得好,重重有赏!”[1]
“遵命!”
周丽春大喜——婕妤都让她去跟关中人赛舞,那就是说,从此她又可以光明正大地跳舞了!
讲是讲关中人与关东人赛舞,其实来的人也不多,都是临时召集的。尹德妃是商州人,张婕妤是晋州人,一个关中,一个关东,刚好做了主裁。上阳楼前,两边的舞者一个个摩拳擦掌。或有轻盈曼妙的绿腰,或有舒缓妩媚的苏合香,或有急转如飞的胡旋……每一种舞都要两边各出一人,一人只能跳一种舞。周丽春本来想舞剑器,邬飞霞却不让,定要自己舞剑器,周丽春只得去舞柘枝。
轮到柘枝了,周丽春头戴绣花卷边帽,帽上镶着珍珠,缀着金铃,身着窄袖紫罗衫,紧束着纤腰,显得又苗条又清爽。踩着鼓点,金铃叮铃作响,起如飞燕,落如惊鸿。最绝的是,她每次轻盈起跃,落地而坐,总能让裙子铺开在地上,张成一个完整的圆,一点儿缺陷都没有。饶是宫中嫔妃见惯了技艺高超的舞者,到此时也忍不住声声喝彩。[2]
张婕妤喜笑颜开:“这一手如何?你们关中人能比吗?”
“小技而已,练舞练久了谁不会琢磨出几个来?不过是别人没想到,只要肯练哪有练不出来的?”尹德妃不以为意,“我看她的柘枝技巧有余,情态不足,她只是该举手举手,该抬腿抬腿,一点感情也没有,远不如我们那位——只靠炫技怎么能行?一旦看厌了这点小技,还有什么能打动人的呢?”
周丽春不敢多言,拜谢退下。
最后一轮,比的是剑器。邬飞霞手捧着宝剑,先来对尹德妃和张婕妤行礼。
“德妃,婕妤,容禀——不知妾能不能得允,从上阳楼上开始舞呢?”
“从上阳楼上开始舞?”张婕妤有些诧异,“——这么说,你还要下来?那可怎么下来呢?”
“妾自有主张——还望德妃与婕妤休怪!”
看她模样,仿佛稳操胜券,张婕妤就拍手笑道:“不怪不怪——你只管舞起来!”
邬飞霞手提宝剑,上了上阳楼,羯鼓声起,她挽了几个剑花,倒也是身形洒脱,却并没见什么出奇之处。
鼓声乍停,邬飞霞拉了个架子。
约摸静了一呼一吸的时间,邬飞霞纵身一跃,越过栏杆,一个跟头从楼上翻了下来,稳稳当当落在地上。
众人一下子都变了脸色。
与此同时,羯鼓又起。众人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只见邬飞霞掌中剑寒光闪闪,宛如银涛碧浪层层涌起,直把人打得晕头转向。起先,场外一片寂静,忽然爆发出一声喝彩,众人这才惊醒,欢呼声震耳欲聋,连羯鼓都盖过去了。
等到她舞罢收势,连尹德妃都忍不住赞叹了:“好啊!我不知道你还有这一手——罢罢罢,剑器舞就算是你们赢了!”
张婕妤大喜,拿出绢帛来分赏众人,又欢笑了一场,这才散去。
周丽春和邬飞霞已经好得像上辈子就认识了,众人都散了,她们两个还在一处。邬飞霞送周丽春回去,交谈了一路,还没尽兴就到了,于是周丽春又反过来送邬飞霞。情投意合,只恨路短。
“怪不得我要舞剑器你不让,原来是埋了这么一手绝活——你怎么就敢从上阳楼往下跳?我也能翻跟头下高,那么高的地方却是不敢的。”
“咳!那怎么办呢?”邬飞霞对她咬耳朵,“你想啊,剑器舞在最后,不管是观舞的还是主裁的,都已经很疲惫了。平常的舞姿,你们根本就懒得看。此时就得拿出绝活来,先声夺人,让你们都目不转睛盯着我看,被我带进我的氛围里,自然就会觉得我好了!”
“呀,还真是这个道理……只是太凶险了。”
“凶险吗?”邬飞霞苦笑了一下,“剑器舞,本来就是从战场上来的——真正在战场上,比这还要凶险百倍呢!”
“你怎么知道?难道你上过战场?”
周丽春本是随口一说,谁知邬飞霞竟严肃起来了。
“我倒是不曾上过战场,可我原来的主人——”她叹了一声,“本是战场上厮杀下来的人啊!”
“你原来的主人?那是谁?”
邬飞霞深吸一口气,抬头望了望天际,犹豫了一下,终于说出了那个名字——
“刘肇仁。”
“——那是谁?他为什么把你送进了宫?”
邬飞霞诧异:“你不知道?”
“我久居洛阳深宫,哪里知道你们长安的事?”
邬飞霞沉默了。
“飞霞,你怎么了?”
“你不要听他们浑说。”邬飞霞叹道,“我主人其实是个好人,只是傲气了些,脾气太直,所以让小人陷害了……当初在太原初举义旗,他就是晋阳令,立下了头功,后来进长安也是功劳不小,只是现在都没人提起了。”[3]
“你说你主人被小人陷害了……怎么陷害的?后来又怎样了?你为什么进了宫?”
“有些事情,你不要问我——我平生不愿说假话。”邬飞霞摇了摇头,“你问我为什么进了宫,我倒是可以告诉你——武德二年,我主人因谋反的罪名被杀,籍没家产,我本是他的侍妾,自然就进来了。”
周丽春有些明白了,大约邬飞霞的主人是冤枉的,她沉默了一下,另起话头:“飞霞,你在外面还有亲人吗?”
“有一个儿子,名叫树艺,十岁了。”
“是你主人的?”
邬飞霞点了点头。
“他现在哪里?”
“跟他嫡出的兄弟一起,就住在长安城中——幸好主人交过一个靠得住的朋友,靠他周济,日子倒也过得下去。”[4]
“你好歹还知道亲人在哪里……”周丽春低头拨弄了一下衣带,“真好啊……”
“莫非丽春的亲人音信全无吗?”
“是啊。”
亲人的面容都已日渐模糊,周丽春已经没有眼泪了,唯余麻木与茫然。
“我问问你。”
“只管问。”
“做女人是什么滋味?”
邬飞霞嗤笑了一声,用手指刮了刮脸颊。
“你还是个雏儿吗?——大白天的问这个,不羞!不羞!”
“有什么可羞的呢?在洛阳宫断粮的时候,我一觉醒来,同伴就死在身边,掀开被褥,老鼠把她的脚趾头都咬掉了——生死之外无大事,人早晚有那么一天,在那之前我想快活地活,有什么说不得呢?”周丽春反倒嗔怪起来,“我一辈子没做过女人,这么美的身子只能自怜自赏,已经够苦了,你不同情我反倒笑话我,是何道理?”
“这么说,还是我邬飞霞的不是了?”
“本来就是你的不是。”
“我看还是你的不是。”
“我周丽春有什么不是呢?”
“你要是真的只想快活,却也不难——”邬飞霞望一望四下无人,凑近了周丽春,低声言道,“但不知你有没有胆量呢?”
“有胆量便如何?”
“太子住在东宫,秦王住在承乾殿,齐王住在武德殿,在太极宫中昼夜通行,毫无禁制——”邬飞霞的气息越来越近,出入于周丽春耳畔,“宫禁深秘,难猜难料……”
“呀!”周丽春一缩脖子,“那怎么使得!飞霞休要取笑了——我……我连他们的面都见不着……就算见得着——我怎么敢呢?”
“你既然不敢——那还不是你的不是?”邬飞霞笑着摇头,“念想真的起来了,就像火上了房,一桶两桶水是浇不灭的,直到所有能烧的都烧成灰才能罢休——你要是真想,就是一座刀山也闯了;既然不敢,那就不是真想。”
周丽春叹了一声:“我又不是洛神,哪能妄想后羿?”
“人要快活可容易了,人要学坏更容易。”邬飞霞左手揽过了周丽春的肩,右臂环抱着她的腰,“你的身子真好,又苗条,又有力,要是真的只想找个人一起欣赏——我难道就不行吗?”
温热的气息吞吐在耳畔,周丽春一个激灵,瞬间明白了邬飞霞的意思,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一拧腰挣脱了她,慌慌张张告了个不是:“我……我要到那边走走……”
这是明显的拒绝了,邬飞霞也不再纠缠。
“去吧——跟你闹着玩儿的,别放在心上啊。”
闹着玩儿吗?也罢,我就当你的意思是——此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1] 邬飞霞这个名字来自昆曲《渔家乐》,在原作中,大将军梁冀欲杀清河王,却误杀了邬飞霞的父亲,后来邬飞霞刺梁冀,助清河王登上了帝位。
[2] 舞蹈的描述参考了吴玉贵《隋唐五代风俗》,不过后面裙子铺开的技巧是我自己加的,原形是京剧青衣的一种绝活。
[3] 成书于武德年间的《大唐创业起居注》没提刘文静,况且刘文静并没有那么不可替代的作用,我觉得我这么写是有一定合理性的。
[4] 《旧唐书·列传第七》记载刘文静被杀之后:“贞观三年,追复官爵,以子树义袭封鲁国公,许尚公主。后与其兄树艺怨其父被戮,又谋反,伏诛。”按照当时的法律,谋反要株连家中成年男性,妻女籍没入宫。合理推断,刘树义和刘树艺没有被杀是因为他们还小,后来“许尚公主”也许就是因为还没到婚龄。而之所以封弟弟不封哥哥,合理推断应该是因为哥哥是庶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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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大面舞(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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