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大面舞(十)

周丽春病了。

她也是早有预料的——秋雨寒凉,她还跳了那么久的舞,流了那么多的汗,寒气入体,焉能不病?

她不言不语,任由宦官把自己送出了皇宫,安置在万年县的一处宅院内。

并没人给她请医问药,她也不催。一日两餐,有什么吃什么,从来不多说一句话。

褥子很脏。黑一块,黄一块,黏糊糊,皱巴巴的。更不要说在这里住过的都是生病的宫人,什么人在这上面躺过,真是想都不能想。

但是周丽春不在乎。

倒不是因为她本是农家女,没那么娇贵。也不是因为洛阳围城时见多了生死,连尸体都拖过。甚至都不是因为腰里还挂着一只香囊——香都已烧完了。

她就要解脱了。

如果一病死了,那自然是解脱。要是没死,那也无妨——

豳州要是战败了,朝廷就要迁都,想必顾不上在万年县养病的宫人,那么,她就可以回到人间去。

回到人间去做什么呢?

回到人间去跳舞啊。

你看那宫廷禁苑里的奇花异草,什么时候要遮光,什么时候要暴晒,浇水松土都要精心打理,稍不尽心就枯萎了。而那田埂地头的野花稗草,晒的是毒日,饮的是泥浆,一阵阵狂风飘摇,一双双脚板践踏,还有雷击,还有野火,它偏偏一年一年总能再发,越长越繁茂。

这舞也是一样的。

人间野蛮生长起来的舞,牵连着千千万万人的呼吸、劳作、繁衍、悲痛、狂欢、信仰。无论是战乱还是和平,无论是贫穷还是富饶,只要还有人,只要人还有感情,这舞就不会断的。倡优杂技,歌舞百戏,男着女衣,泼胡乞寒……那些清流文人一贯不喜欢,左一个伤风败俗,右一个成何体统,官府也不是没有禁过,可是结果呢?越禁越走俏。

可是一种舞要是进了宫廷,那可就前途未卜了。要规矩,要调度,要技巧,要高雅,要顺着皇帝的心意,“不能流露悲苦,要改用颂圣的吉祥字”……七改八改,左一个忌讳,右一个成规,就像压着重重的枷锁一样。诚然,宫廷里都是天底下最出色的舞者,披枷带锁也一样能舞得好。固然是越来越精美,越来越雅致,可终究都成了吹口气就化、捏一把就碎的玩意儿。自打自唱自帮腔,自怜自叹自品评,自己定的规矩当然是自己最好,殊不知外面早已变了样。就像那些只能靠精心打理活着的奇花异草一样——再把它栽到人间去,它还争得过那些田埂地头的野花稗草吗?

——大面舞由谁创造?靠谁流传?去哪里才能找来?

——那么秦王破阵乐呢?

所以她要到人间去。

不怕饥寒病痛,不怕颠沛流离,不怕没有人陪——冻馁、战乱与孤独阻止人们跳舞了吗?

英雄的故事早已传遍四方,在田边,在井上,在船头,在客舍,在冰天雪地,在黄沙瀚海——人们一遍又一遍地诉说着,言之不能尽兴,则歌咏之;歌咏犹嫌不足,则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到人间去,才能找到最张扬、最炽烈、最有生命力的舞姿。到人间去,才能把我见过的至善与至美告诉每一个人。千秋百年后,我沉睡在黑暗而安宁的泥土中,人间的传奇也依然会留下我的些微痕迹。或许没有人还会记得周丽春的姓名,但是——每当带着我的痕迹的舞步又被演绎,都是我又活了一次。

或者——万一侥幸,豳州战胜了呢?那就更好。像兰陵王一样的英雄没有被毁灭,反而只手挽救危局,这岂不是更大的喜事?

周丽春躺在榻上,头脑有些昏沉,心中却仍在揣摩着舞姿,这里不必如此繁琐,那里还可以再细致几分……她的身躯被困在昏暗的斗室、肮脏的被褥间,心却仿佛乘风直上,大千世界如轻烟过眼。祥云冉冉,乐音悠扬,乾闼婆们头戴宝冠、身披璎珞,伴着她一同起舞。她挥舞着彩练,宛如彩虹飞架,又像波浪滔滔。她手提花篮,抛下了天花朵朵,看着它们万紫千红,飘飘洒洒,香满人间……[1]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场病竟然扛过来了。

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灭国亡天下的兵祸也扛过来了。

据说秦王率领一百名骑兵来到两军阵前,一条舌头就说退了可汗的倾国劲旅。泰山崩倒重扶起,病入膏肓又回春。大唐好比一条出没于狂风恶浪的破船,秦王俨然就是压舱石——若是没有他,这船早被水打翻了。

周丽春回到宫中,女伴们都来贺喜,说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周丽春重新开始练舞,自觉与此前大不相同,连邬飞霞都震惊:“你的剑器舞,什么时候有这么好了?”

什么时候有这么好了呢?大约是,心无挂碍,自然就干净利索;真想杀敌,自然就气势惊人。这一病,倒是让她把很多事情想清楚了。她有心去极乐世界起舞散花,造化却叫她留在凡俗,一定是为了这舞中的大美。既然如此,何妨就放纵自己沉湎在舞蹈中,把这人间大美做到极致。

她就这么一边纵情地舞着,一边静静地等着——一切总会有一个结局,而她能做的只有等待。

她想,也许有很多人都与她一样,静静地做着自己那一行,自身也就任由风摆水流。捱得住,捱不住,都只能苦捱——或者,在自己那一行的精益求精中,暂时忘了是在苦捱光阴。

比如说,那一次洪州送来的土贡,里面那如雪如玉的白瓷——想必也是出自这样一个人之手。

张婕妤偶然看见,随口说道:“昔日晋阳宫有个范禹范监作,真是烧得一手好白瓷。可惜死得太早——要是他还在,倒是可以跟这洪州瓷比一比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太子竟然真的派人到洪州,把那烧白瓷的陶玉召到京城来了——张婕妤的生辰就要到了,让他烧一件独一无二的白瓷以为贺礼,难道不好吗?

张婕妤自己却不以为意:“往年什么好东西没有?打了金的还有玉的,丢了明珠还有紫瑛。白瓷再好,到底也就是土烧成的,称得上什么独一无二?”

太子就笑笑:“自然是有独一无二之处——等到白瓷烧成,你就知道了。”

可谁知那陶玉一到京城,竟被人认出来了——他就是当年晋阳宫的范禹,众人都以为早已死去的范监作。

张婕妤知道此事,大吃一惊——据齐王说,这范禹被刺倒在地,早就被拖到荒郊了,他是怎么捡回一条命的?庐江王的妻弟韩臣审讯范禹,那人咬紧牙关,什么也不肯说。韩臣还需要范禹烧制白瓷,不敢十分着意用刑,恐怕真的伤了他,就命人到洪州将他妻子拿了来,意图以此要挟——可谁知,那竟是当年的晋阳宫崔女史。

“好啊!原来是她!——歹人偷入晋阳宫,徐氏在那夜失踪了,崔秀秀也在那夜失踪了,现在徐氏成了关泰的妻子,崔秀秀却成了范禹的妻子!”张婕妤恍然大悟,“这案子不用审了,他们都是一伙的——当年救范禹的,不是关泰就是徐士英!”[2]

太子不认识这两个人,齐王却记得真真的:“这两个都是秦王的人,如今战死了一个徐士英,还剩关泰——等他回来,这事可没完!”

周丽春觉得十分荒谬。

此时此刻,突厥大举南下,进犯河东,右卫大将军张瑾领兵驰援,在太谷全军覆没,幸亏李靖带着江淮兵顶住,才不至于一败涂地。将士们在前线出生入死,这些人安享着他们拼着性命保卫的太平,却在想着等他们回来要跟他们“没完”——陇西旧族,世代簪缨,怎么就养出这么一副恩将仇报的小人嘴脸?

范禹和崔秀秀夫妻一见面,两人都是崩溃大哭。眼睁睁看着崔秀秀被带走,范禹就像被抽掉了脊梁骨一般。他此番为张婕妤烧制白瓷,真是呕心沥血,一心只想打动婕妤,念在晋阳宫旧人的分上放过秀秀……

张婕妤只说是想跟晋阳宫的老人叙叙旧,就命周丽春前往东宫,备下一乘牛车,把崔秀秀接过来。

崔秀秀的头发散了,衣裳破了,连走路都一瘸一拐的,看起来狼狈极了。从见着面开始,一直到上了牛车,崔秀秀始终紧绷着脸,一言不发。周丽春看她眼中一片死寂,找不到一丝光明,有些同情,就找话跟她说:“听婕妤说,你的女红冠绝晋阳宫?”

崔秀秀瞥了她一眼,好像在说——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周丽春早就注意到了,她身上的衣裳虽然破了,可是上面的绣活十分精致。她指着那衣裳:“这么好的女红,你一定下了很多工夫练吧?”

崔秀秀低下头嗤笑了一声。

“怎么?难道你们还有哪位嫔妃缺绣品,还用得着我?”

周丽春讨了个没趣,就再也不说话了。

——她觉得崔秀秀活不了,甚至连范禹都活不了。那些人一向都是这样,为国家立下了天大的功劳,他们还觉得你欠了他们的,恨不得叫你拿命来还,更何况范禹现在是有求于他们?

她又想起了太子那所谓“独一无二”的贺礼,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如果范禹死了,再也没人能烧出这样的白瓷,那么这件贺礼可不就是“独一无二”了吗?

下了车,走过一射之地,周丽春引着崔秀秀进了门。她跟着周丽春,给张婕妤施了个礼,然后就立在那里,一言不发。

“唉——”张婕妤叹了一声,轻笑着,慢慢走过去,抚摩着崔秀秀的衣料,“这么好的女红——可惜了啊!”

说时迟,那时快,崔秀秀突然扑上去,狠狠咬住了张婕妤的颈侧。张婕妤完全没料到崔秀秀敢咬她,霎时惊呆,连还手都忘了,只是惊慌大叫。还是众宫人上前去,把崔秀秀拉开了。她被好几个人制住,几个耳刮子打得她脸颊紫胀,鼻子里都流出血来。而她浑然不觉,只是浑身战栗,面色通红,双目有如火烧,额头上青筋毕露,活像一只发狂的野兽。

“毒妇!我丈夫替你们烧白瓷,你们却想要他的性命——那贺礼带着冤屈,沾着人命,你自忖是福是祸?我死之后,必为厉鬼,教你这毒妇昼夜不安,一命呜呼!”

周丽春也吓怔了,听见婕妤呼痛,她才反应过来,急忙跟女伴们一起簇拥到婕妤身边去。

“这疯妇……这么想死!”张婕妤看她那副模样着实可怕,竟捂着脖颈哭了起来,“你们还不快把她押回去——还要在我面前杀人不成?”

崔秀秀被七手八脚扯了下去,戴上长枷,押回了东宫。过了不久,听说有人从渭水里捞起了一具女尸——经人认出来,那就是她。

不过好在——有一名突厥使者吉思勒来到东宫,只说是可汗喜爱洪州瓷,要请陶玉到草原,太子没奈何,只得任他带走了工匠。

光洁如玉的白瓷瓶,到底是送进了宫来。张婕妤把玩了片刻,就放下了它,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怎么了?不喜欢吗?”

“不,不是。”脖颈上的咬痕分明已经淡去了,可张婕妤还是觉得那里有些隐隐作痛,“那崔氏说——贺礼上沾着人命,必定会给我带来灾祸……”

“你不喜欢就把它扔了吧。想要什么只管说,就是天上星辰我也给你摘。”

“天上星辰?”张婕妤怔了怔,随后阖眼摇头,“——我只愿好好活下去罢了!”

“你在说什么啊?”李建成失笑了,“你这是被她吓着了——你要是心里难过,就去拜拜菩萨吧。”

张婕妤沉默了一下,蓦然睁开眼睛。

“瓷器是那工匠替我们烧的,我们却把他的妻子杀了,还想把他也杀了——真的会带来灾祸吗?”

“那有什么大不了的?”李建成笑着宽慰她,“别说杀他身边人了,就是把那工匠本人杀了又怎样?我且问你,那瓷器是用什么烧的?”

“用土烧的。”

“还是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用我大唐的土烧了瓷器,难道不是本来就该属于我们?至于他身边人怎样,他自己又怎样——他们本来就是偷城、私奔的叛逆之徒,死了也是罪有应得。容他们苟活这么多年,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张婕妤数夜不得安眠,那件白瓷她不想再看到,就随手赏给了周丽春。日子一长,也没有白瓷在眼前,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那条人命,她也就把此事忘到脑后去了。

周丽春将白瓷放在窗前,任由它白日里映着云,到晚来映着月。

崔秀秀的绝望惊着了她,她总是忘不掉那疯狂的模样。每每看见窗前的白瓷,总是忍不住喟叹。

崔秀秀也是宫人,可是——她与范禹,一个敢私奔,一个敢偷城。她甚至亲眼看见了,崔秀秀是怎么咬张婕妤的——难道说,爱一个人原来是这样的吗?

自思自忖,那一夜在仁智宫,她只想与罗郎偷一次欢,从此两下丢开,从未起过私奔的念头。而罗兴——他想娶她固然是真的,可是那时,他的心思也不过是要立功受赏,光明正大地赢得他该得的东西,根本没想自己动手去抢,甚至都没想做一次见不得人的事。

难道说,她并不爱罗郎,罗郎也不爱她吗?

也许——就是如此吧。

她一心要到人间去,念兹在兹的是她的舞,罗郎又在她心里占了多少呢?似乎她只是想要一个志同道合的人,与她偕行。有自然是好的,万一没有——她也不惮独行。

罗郎也亲口说过,他娶妻一定要娶一名爱舞、善舞、身段风流的佳人——只不过刚好都让她撞上了而已。有朝一日,再有了另一名爱舞、善舞、身段风流的佳人,罗郎自然也就放下她了。

这样看来,婕妤倒像是真爱太子的——否则,她这样一个内里胆怯的人,怎么敢在仁智宫顶着皇帝的雷霆之怒,苦苦地为太子求情呢?

思及此事,再望望这白瓷瓶,周丽春又是忧从中来。太子说,偷城、私奔的叛逆之徒,死了也是罪有应得,多活这么多年已是格外开恩——这固然是在说范禹和崔秀秀,可又何尝不是在说徐士英和关泰呢?

甚至——在他们眼里,秦王也跟那工匠一样吧?为了让这江山“独一无二”,他们就要把打造它的人杀了,连他身边人也逃不过。说什么才干,道什么功勋,论什么德行,到了他们这儿都是“罪有应得”……

从大面舞,到秦王破阵乐,还有这白瓷瓶,总是这样——好物不坚牢,好人不长命。

[1] 乾闼婆就是飞天。

[2] 这段故事详见《宝相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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