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泰、徐士英当年偷城的旧账,连带着后面的几桩小事,又让张婕妤掐头去尾把秦王污蔑了一番。可怜他在蒲州周旋一场,退了敌寇,回来气还没喘匀,就被自己保护的人痛加申饬,连辩白都不容辩白。好在——也不知是为了何故,天子竟没有问罪关泰,就连本来因为战败而下狱的黄君汉,也很快就开释了。
武德八年很快就要过去了。
那一日秦王赴东宫夜宴,猝然心痛,由淮安王扶着狼狈回宫,吐血数升,卧不能起。宫里宫外到处都是传言,说一定是太子在酒中下了毒,意图鸩杀胞弟。那边人未断气,这边张婕妤已经在天子面前放诞撒娇:“太子向来仁厚,他怎么会做出这种事?身为储君,又蒙陛下恩宠,他只要安守本份,将来自然而然就能继承大统。他何必要这样苦苦追逼一个藩王,担着杀亲的恶名,去抢本来就属于他的东西?我想此事定有蹊跷,陛下可不能轻信谗言,要为太子做主才是啊!”
天子不言不语,沉默了很久。
周丽春侍立在侧,一句一句听得真,她觉得这一切实在是太过荒诞了——比她自幼听的那些光怪陆离的神仙妖魔故事,什么洛神显灵、狐仙报恩的——还要荒诞上十分。她不明白,正在生死之间苦苦挣扎的分明是秦王,为什么竟是太子需要别人为他“做主”?说什么太子仁厚,说什么陛下恩宠——当真是仁厚,怎么会私藏甲仗、连结外将、图谋作乱呢?当真是恩宠,仁智宫那一夜,又怎么会把他留在山中,任由政敌处置呢?
难道说是非黑白都颠倒了吗?
至于婕妤说的什么——太子只要安守本分,将来自然而然就能继承大统——这本是国家的大事,周丽春也不懂。可是,回到住处之后,她一看见那窗前的白瓷瓶,胃里就是一沉。
难道说——你们真的要杀死替你们烧瓷器的工匠吗?难道说你们真的以为,那工匠本是叛逆之徒,死了也是罪有应得,多活这么多年已是格外开恩,所以杀之无罪,那下毒的反倒需要别人“做主”?
偷城、私奔毕竟是那工匠真正做过的,可是——秦王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只因打造了这万里江山,他就该死吗?
是啊,在那些人眼里,烧白瓷的名匠该死,打江山的名将怎么就不该死呢?别说是太子,还没登上皇位,就是坐稳了皇位的天子——当初又为什么要毒死兰陵王呢?
哈,就是这一次秦王侥幸得活——将来太子登基,哪还用得着暗中下毒,怕是要公然赐他毒酒一杯!那时节,还是会像那工匠一样,恰好被突厥人接走了,还是会步上兰陵王的后尘?
不过还好——也许老皇帝毕竟还是心疼儿子的,要让秦王到洛阳去自建天子旌旗,自陕以东皆王之。
周丽春得知这个消息,心思又有些活泛起来了。
——你们要走时,能不能将我也带上呢?
可是,这一回她却只是想了想,甚至连邬飞霞也没告诉——又一次,她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天子信守承诺上;又一次,众嫔妃在天子面前说长道短,要君王悔却前言——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说将出来也办不到,不过是白白地招祸罢了!
周丽春甚至觉得,大概连秦王自己都绝望到放弃了。那年除夜宫宴上,只因天子冷落了他几句,他竟拂袖而去。自己不愿奉陪也就罢了,他甚至都不想给任何人留下打圆场的机会。以周丽春揣度,他这是怀着必死之志,所以随心所欲——看你把我怎开销?[1]
几个时辰之后,又是元正日朝贺天子,五更待漏,天策上将岂能不到?本来就是病体未愈,又在宫宴上受了气,那一夜也不知到哪里去了,实在不知道那天在朝堂上他是怎么撑下来的。至于这病后来又拖了多久、有没有反复、什么时候才好利索的,那就不是周丽春可知的了。
除夜宫宴上的事,落在那些人眼里,自然又是添油加醋一场好说。以往有这种事,天子总是会把秦王召进宫来教训一顿,现在却摇头长叹:“朕念骨肉之情,他却忘了忠孝之义——真是儿大由不得为父的了!有家不愿回,难道当真要搬出国法来,他才知道有亲人的好吗?”
他说这话时,看起来一副十分伤心的样子,仿佛真的是个被叛逆儿子伤透了心的可怜老父亲。
天子一言九鼎,既然说“当真要搬出国法来”,没过多久,就勒令房玄龄、杜如晦离开秦王府,又将尉迟恭下狱论罪,甚至把秦王府六十多名府属免职,看起来是真的要处罚秦王了。
周丽春从来没有那么真切地感觉到,舞乐里的故事就发生在她眼前——连结局都会一模一样。
——你们随意吧。
没了秦王,突厥人再来,谁去抵挡?你们再要迁都,我就卷了细软逃跑——皇帝都逃了,我一个小小的宫人,为什么不逃?逃得活命,到人间去自然是好;逃不出去,那也是命该如此——我总是不会后悔的。
武德九年的夏季,就像往年一样苍白且乏味。周丽春也像过去的那么多个夏天一样,总是起得很早,赶在太阳升起之前还不热的时候练舞——也不指望此时能精进多少,只为不退功罢了。
那是六月初三日,从甘露殿来了一名宦官,对张婕妤单独说了些话。送走他之后,张婕妤就点名召了几名宫人进她的卧房。
周丽春打量了她们一下,知道这几个都是在西楼服侍过的。
“你们这几个,口角都还算严实,我一向都很信任——可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们当中会有人出卖我!”
吓得几名宫人纷纷跪下,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
张婕妤指着她们几个骂道:“我待你们哪样不好?哪一次打发你们做事会短了赏赐?——是哪一个背主求荣,在外面走漏了机关?”
慌得众宫人纷纷辩解,这个说我不曾告诉过一个人,那个指天指地赌咒发誓,还有磕头如捣蒜的,哭天抹地的……周丽春一边辩白,一边在心里奇怪。
邬飞霞早就知道太极宫里不干净,可见这机关是早就走漏了的。正因邬飞霞本来就知道此事,因此她根本没有想过瞒着那人。可是婕妤为什么今天忽然提起?难道她是今天才听到流言的吗?况且,最早传出去的也未必就是这几个人——婕妤不在卧房安寝,上西楼拜菩萨,谁都知道,倘若有人恰好看见太子也进去了,就算没有真凭实据,那流言蜚语可不就起来了?就算真是她们中的某一个说出去的,也难保是无心之失,“背主求荣”又是从何说起呢?
“你们既然都说不是自己,那我也就姑且信了。”张婕妤站起来,“我就把话说明白了——今日秦王在主上面前告了一刁状,说太子、齐王子淫父妃。主上明日要亲审此案,召齐三省长官,令三子当面对质。”
此言一出,吓得众人魂飞天外。
此事一旦查实,太子倒未必会怎样——当初在仁智宫都没废了他,此事又算得了什么?可是她们这些人,自婕妤以下,怕是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我告诉你们,明日一口咬定没有此事,还则罢了,你们谁敢助着秦王——谁就死定了!”张婕妤冷笑道,“捉贼要赃,捉奸要双,又无真凭实据,岂能轻易定案?况且,昔日里主上是怎么对太子、又是怎么对秦王的,你们难道还看不出来?一个是天大的事情也能轻轻揭过,一个是针头线脑都能闹得不可开交。秦王早就失去了圣宠,要不是朝臣保他,主上早就处置他了。如今他是自己送上门来——明日对簿公堂,问他一个诬告东宫,朝臣们就是想保他也不成了,主上还会给他什么好下场?”
“明日谁也别招——太子深得君王恩宠,地位稳如磐石,别以为凭你一两句话就能挑拨君臣父子!否则,跟秦王一起自取灭亡,可不要怪我没提醒过你!”
说罢,张婕妤就把她们几个都打发走了,只让周丽春去东宫递个消息,告诉太子,秦王告下了他,让他做好准备。
太极宫与东宫昼夜通行,并无禁制。出了玄武门向东,进了玄德门,就到东宫了。周丽春乘马到此,将婕妤交待的话都说了。太子闻讯吃了一惊,锁起了眉头,只是打发周丽春回去,吩咐她转告婕妤,让她放心,一切自有安排。
周丽春回去的路上,越想越觉得不对。
婕妤一向色厉内荏,她心里真就那么笃定,明日天子一定会相信太子无罪?——看太子那副模样,他好像没什么信心啊!
其实谁都知道,纸是包不住火的。就算老皇帝会藉此处置秦王,那也并不意味着他心里就会没数!
就算此事会同仁智宫一样处置——仁智宫那事,哪一个说过太子无罪?只不过是有人当了替死鬼罢了!那么这一次,你怎么知道替死鬼不会是你呢?
婕妤一口咬定有人“背主求荣”,不用说,一定是觉得她们当中有人投靠了秦王。是什么让她这么想的呢?多半是因为她知道,秦王手中其实是有过硬的证据的吧!如果不是这样,老皇帝何必要来对簿公堂这么一出?——都说是胳膊折了往袖子里掖,他却特地召齐了三省长官,把这么一桩宫廷丑闻闹到外人跟前去,难道好看?
如果是这样,婕妤今日威胁她们不能招认,又该作何解释呢?
——这是她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那么——我该怎么办?我是招还是不招?招了,恐怕难免一死;不招——万一他们要用刑,一旦毁伤肢体,落下残疾,害得我再也不能起舞,那岂不是生不如死?
周丽春敏于察却讷于行,左思右想,心乱如麻,茫然无措。
人纠结到这种地步,暴脾气、直性子、有原则的人就显得可靠起来了。是以回禀婕妤之后,周丽春就往邬飞霞处去了。
[1] 这段故事详见《剪刀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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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大面舞(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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