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酷暑,邬飞霞坐在绿荫遮蔽的台阶上,正摇着扇子纳凉。周丽春来时,她远远地就望见了,见那人过来,她就笑着起身相迎:“你来了?——呀,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周丽春的神情十分复杂。
“我是特来与你告别的。”
“告别?”邬飞霞纳闷,“这是从哪里说起?”
“太子和婕妤的事发了,明日主上就要亲审——我替他们守过门,刚才还让婕妤打发去东宫传递消息,岂不是死到临头了吗?”
“唷,还有此事吗?”邬飞霞似乎并不十分意外,“是谁告发的?”
“秦王。”
“是他?”邬飞霞想了想,面色沉了下来,“捉贼要赃,捉奸要双,这种事不好拿住铁证——很难告下来吧?”
“可是主上就是要亲审此案了——没有过硬的证据,岂会如此?”周丽春忧心忡忡,忽然叹了一声,“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怕秦王会输了这场官司,落得个诬告东宫的罪名,你巴不得太子和婕妤坐实了罪,对不对?我又何尝愿意看到英雄蒙冤受辱呢?可是我——我自己呢?一旦这罪名坐实,我肯定难逃活命!”说着,她就呜呜咽咽哭将起来,“——早知如此,宁愿我去告发呢!”
邬飞霞拊着她的背,叹道:“你这么一说,我都糊涂了——你到底想要什么呢?你是想要遮盖过去,还是想要真相大白?”
——你到底想要什么?
一句话宛如一道闪电,一下子撕破了周丽春心头的阴霾。
我是想要遮盖过去,还是想要真相大白?
是遮盖过去,就让秦王被他们栽上诬告的罪名?还是真相大白,让那些作恶的狂徒自食其果?
——我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英雄的传奇生生不息,我想要无畏的生命免于凋零,我想要炽烈的大美恣肆生长!
我怎么可以——我怎么可以做熄灭火焰的冷水,怎么可以做摧折鲜花的剪刀,怎么可以做杀死英雄的刽子手?
不能!不能!我应做一根干柴,不惜此身成灰,也要烈焰飞腾;我应做一抔泥土,只要鲜花开放,哪怕永远沉埋!
那么——将来的人们每一次舞起秦王破阵,都是我又活了一次啊!
泪水不再流了,逐渐凝成了坚定的眼神。
“飞霞,多谢你点醒——明日,我会说实话。哪怕是死……”
“你也不必把事情看得这么坏,既然你帮了秦王,他一定会保你的。”
“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他未必保得住。”
邬飞霞当然知道周丽春指的是什么——如果秦王想保的人都保得住,她的主人就不会死,她也不会在这里了。
甚至——她还有一层意思,没对邬飞霞说明白——明日就算铁证如山,老皇帝也未必就会处置太子,相反,说不定秦王才会是受罚的那一个。
“不过无妨——无论什么结果,我都不会后悔。”
乱世人命如草芥,早晚都有那一天,她已经看开了——她的死,会将她变成美的一分子,与那些迫害美、毁灭美的恶意彻底决裂。如此,则一生也算完满,何必要蹉跎到发白齿堕,腰弯背驼,老死于高墙重门之内?
到底还有罗郎在外面——唯愿他能将这人间至美传遍四方!
“飞霞,我走了。”
周丽春走出了几步,忽然又转回身来。
“飞霞,有一件东西,少时我就给你送来。”
“什么东西?”
“一只白瓷瓶——洪州瓷,都说那是假玉器,很美的呢。”
周丽春笑着,眼睛亮晶晶的。
那一夜,周丽春躺在榻上,静静地摆弄着自己的身体。一会儿拧腰卧倒,以头触足尖。一会儿劈个横叉,头枕在自己的一条腿上。她抚摩着自己的身体——胳膊是那么紧致,双腿是那么修长,腰肢是那么柔软……还是可惜了啊,这么美的身体,自叹自怜了一辈子,到头来终是要一个人带到地下去了。
次日,周丽春起得极早,按部就班地练功。正踢,侧踢,倒踢,大跳,旋子,串翻,无一不美。她系上了一条裙子,轻轻起跃,落地而坐,每次都能让裙子平平整整铺在地上,张成一个完整的圆。她挥舞起彩练,宛如长虹飞架,又像波翻浪滚。
启明星闪耀在东方,金色的阳光穿透重林。周丽春口中正喊着节拍,举腿,展臂,拧腰,扭头,跳跃,旋转,拍打,剑指,瞭望……兰陵王整戎装,跨战马,挽雕弓,提长枪,旌旗指处,刀兵争进,只杀得敌军魂飞胆丧。她仿佛听到了人喊马嘶,杀声震天……
不——她真的听到了人喊马嘶,杀声震天。
玄武门出事了。
宫门都已封锁,一个人也出不去。杀声起起伏伏,好像四面八方都是乱兵。后来又听说只有北门打起来了,也不知到底是谁在作乱。军士们披甲持戈从外面跑过,此时哪一个又敢上去问一声?是以谁也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到底是去平叛的,还是说他们本来就是叛军?
皇帝始终没有现身,甚至都没人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张婕妤头也没梳,脸也没洗,待在房里不敢出来,口内不住地祈祷上苍——经历过仁智宫之事,她已经明白了,皇帝太子一个都靠不住,要想活命只有求神保佑了。
日上三竿,杀声渐止。宫门仍旧被封锁着,众人战战兢兢等到日中,这才有宦官送饭来。张婕妤让周丽春去问——今日到底出了什么事?
“呀,你们还不知道呢?太子和齐王作乱,秦王已经将其歼灭。如今有禁军护卫太极宫,天子和三省高官们都在海池商议如何善后呢!”
“啊呀!——原来如此!”
周丽春大吃一惊,随后,喜色压不住地漫上两颊。她只得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嘱咐自己:别笑,别笑,千万别笑——猝然生变,国家还不知道会怎样,有什么好笑的?
但她心里其实知道——秦王再也不必做兰陵王,破阵乐再也不会像大面舞了!
这还不值得高兴吗?璀璨的生命,人间的至美,本来就该张扬地生长,华丽地绽放——岂可困顿于长安,受小人摧折,被削去羽翼,乃至毁灭?
好了!好了!罗郎也说过,他要是再立新功,就向秦王指名道姓讨赏。如今秦王能做主,还怕什么姻缘不能成就?
清晨起只说是情愿赴死,自以为这是最后一次起舞了,却不料——这真是洒下甘霖长枯木,东风惜红挽落花!
周丽春努力整理好了表情,这才回到房内,回禀婕妤。张婕妤听罢此事,面如死灰,许久,突然掩面痛哭。
“婕妤,”周丽春勉强沉着脸,假作不解,低声劝慰,“现在已经没有对证了……主上不会处置您的。”
“你懂什么!”张婕妤哭泣着,“我现在还能不能活,全仗着秦王仁慈与否了!当初那么多次给他小鞋穿,现在他得了势,岂肯饶我?——这是我轻信了甜言蜜语,搭上了贼船,失错在当初!”
周丽春面上不显,倒还跟众宫人一样,神情低落,心里却冷哂着,只是觉得她太吵。
——这与我什么相干?
况且,你也贪得够了——苍天哪能教你事事如意!
黄叶满地的时候,周丽春离开了长安。
六月七日,秦王被立为太子。又过了两个月,受禅登基为天子。不久,就下诏“宫女众多,幽閟可愍,宜简出之,各归亲戚,任其适人”。
邬飞霞将她送到了灞桥。
“罗兴公务在身,不能远来迎迓——你就跟你的同乡们一起回洛阳去,一路小心。”邬飞霞絮絮叮嘱着,“饮食起居,都要听护送你们的官吏安排。病了累了,也要对他们说。到了给我去信,也好叫我安心——记着可不要带到宫里来了,要送到我家里。”
“我都省得的。”周丽春笑着,“飞霞,你主人也要平反了吧?”
“会有那一天的。”
邬飞霞从肩上取下了包裹,塞进周丽春手里。
“你那次赠我白瓷瓶,我还没有回礼,如今你就要走了,正好两桩事并一桩了。我没有那样稀罕的好东西,都是些俗物——这里面有一匹缎子,一只绷子,还有针线、剪刀和尺,你拿去做衣裳穿;两双鞋,三双袜,都是我新做的;一卷花样子,是照着尚服局的原样描下来的;还有一包金线,是我自己捻的,给你做嫁衣——你自己要是不会盘,就找巧手的绣工帮你,可别弄坏了。”
——说什么没有稀罕的好东西?这些“俗物”将将用得上,才是真正的“好东西”呢!
难为飞霞有心了!
周丽春礼节性地推辞了几句,就高高兴兴收下了。两人又互道了几句珍重,这才依依惜别。
周丽春坐在车里,摇摇晃晃的,就像被母亲抱在怀里安抚的婴儿。她从腰间摘下了那只香囊,细细把玩着。
——我还活着,真好。
此一番回家乡去,可算是又能看到罗郎的大面舞了,这一回我可要看个仔细、盘个周全才是。
嗯,还有秦王破阵乐。
我去了这么久,想必人间又有新的舞乐在野蛮生长了吧?
去看看吧。
在田边,在井上,在船头,在客舍,看看千千万万人之间,那生生不息的——人间大美。
END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