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武德七年的正月。
王培度来到这间酒肆的时候，贩马的李奇已经到这儿有一阵子了。二人见面，见过了礼，王培度又赔不是，客套寒暄一番，这才落座。[1]
不多时，酒家斟上酒来，只见那酒色泽微红，尝一口，醇香清冽，李奇不禁啧啧称赞。
“好酒啊好酒……”李奇微眯着眼，摇头晃脑地感叹道，“我一听说王二郎相邀，就把生意交给仆人看守，紧赶慢赶的这就来了——果然来对了！”
“李公饮得可好？”
“好啊……好啊……”
“不妨多饮些。”王培度说着，又呼酒家上酒。
“嗳，也别我一个人饮——你也来，你也来……”
“唉，心中有事，美酒也难以下咽。”
李奇虽然饮了美酒，心里可一点儿也不糊涂，知道王培度请他饮酒必有缘故，这才到正题了。他哈哈一笑：“这是何故？敢莫是有什么为难之事么？”
“唉——我正要问问你，你可知道谁有脂粉、首饰、玩意儿出售吗？”
“呀，出售这些东西的倒不少，就是不知你要什么样的？要多少？”
“嗯……一件足矣，只要别致些的，价钱么……十缗如何？”
“唷，别致些的脂粉、首饰、玩意儿……这是要送人吗？”
“不错，正是要送人。”
“还是年轻的，还是年长的？”
“年轻的——不到二十岁。”
“咳，巧手的工匠不难找，既然要送人，何不定做？”
“定做？唉，来不及了！雨后才送伞，人家不稀罕了！李公，我知道你消息灵通，你就帮我这一回——价钱再高点儿也成，只要现货。”
“你不会是——”李奇左右看看无人，压低了嗓音，坏笑着说，“要采野花吧？”
“咳！你想到哪儿去了！咳——你也别问这么多了，不管是什么，只要别致的、稀罕的——事成我必有重谢。”
牲畜交易离不开官府的市券，贩马的人常常与官府来往，因此等闲市人都服他们。李奇也是如此，不仅与官宦子弟常常来往，在市人中间也颇有人脉，他自然知道谁有这些稀罕物出售。
“既然要别致的、稀罕的——”李奇嘿嘿笑了两声，“我倒是真知道这么一件别致的稀罕物——金线绣的红罗帕，你要不要？”
“怎么？红罗帕？”
“嘿嘿，那可真是一件好宝贝啊——有人将那罗帕展开了观看，红光金光映在房梁上，外面的人只当是走了火烛，慌慌张张要来救火呢！”
“哦？有这样的稀罕物？”王培度眨了眨眼睛，“李公，你替我约那人见见面——要快些！”
“放心——这么着，你现在得便不？”
“哦，现在就去？”
“这就走啊！”
“哎呀，求之不得！”
王培度忙呼唤酒家结账，然后跟随着李奇出了酒肆。在西市里七绕八绕，来到了一处珠宝铺。
那店主名叫姜雄，见是李奇带来的客人，很是客气，殷殷勤勤把客人往店里让，给他看这看那。王培度一心只想看那红罗帕，姜雄看出他心不在焉，就拿眼睛瞅着李奇。李奇见状，这才说明了来意。[2]
“红罗帕？”姜雄眼珠子转了转，“李公，我这罗帕宝世间少有，不能轻易示人的——您这位客人，看了就准买吗？”
“有我作保——这位客人是真心要买稀罕物，你就拿给他看看，他准买！”
“啊李公，”王培度又问，“这件东西真有那么好？”
“嗳，我亲眼所见——我作保，你看了准喜欢！”
“好好好，既有李公作保——来来来，客人请随我来。”
姜雄揭起竹帘，将他们二人引到后面来。过了厅，穿了院，进了房。姜雄拿钥匙打开一只大箱子，从里面取出一只小匣子。匣子放在桌案上，姜雄将盖子掀起来，翻开两片鹅黄缎，就只见一片红光从匣中弥漫开来，点点金光撒在周围。姜雄左手小心翼翼地提起红罗帕的一角，右手伸到下面托着它，将它请出匣子，安放在桌案上，展开四角，一霎时金红炫目，直照得满室生辉。
王培度看着这金绣的红罗帕，一下子惊呆了。
“这……”他指着红罗帕，眼都看直了。
“如何？”姜雄洋洋得意，自以为这罗帕宝把官宦子弟都震住了，不禁起了惜售的心思，伸手又欲将罗帕叠起来，“客人以为好是不好？”
“等等。”王培度拦住了他，又仔仔细细地将那罗帕端详了一阵，心知这样的奇宝的确是天下无双，“你这罗帕，天底下再也没有第二条——我问你，这是从哪里来的？”
姜雄听着前面一句，本来正在得意，蓦然间又听话锋一转，不觉一怔，打量了王培度一眼，心生疑虑：“客人，要买就买，不买就罢——何出此言？难道说这罗帕是我姜雄偷来的不成？”
“嗳，姜兄休要动怒，王二郎并无恶意……”
李奇在中间转圜，一语未竟，王培度却打断了他。
“姜店主，你哪里知道利害！”
“利害？什么利害？”
“这罗帕宝质地精细，技艺绝佳，瞧这密密匝匝的金线，绝不是外面做得出来的，依我看，只有隋炀帝带下江南的那些绣工，才做得出来这样的奇珍。想当初江都兵变，隋宫之宝都落入宇文化及之手，后来又被窦建德缴获。三年前，我朝平灭二伪主，这样的珍宝本应都归圣唐所有，怎么会流落在外呢？”
姜雄收起罗帕，啪的一声关上了匣子。
“啧，不是我姜雄动怒——又是质地好，又是技艺佳，又是隋宫珍宝，不是外面做出来的——你说来说去一句话，我姜雄不配有宝呗！管他什么珍什么宝，哪怕是织女织成，天上的彩霞，我姜雄好买好卖，你情我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有什么不该、不配的！”
“哎呀姜店主，王培度并无此意啊！并非是你不配有宝，只是——你要再思再想，这罗帕宝到底为什么流落在外？当心这后面牵连着上面的事呢！”
“啊姜兄，王二郎是官宦子弟，他的父亲乃是东宫率更丞，上面的事他都知道——他的话是要听的啊！”李奇又打圆场，“王二郎，你也别太紧张，说不定——隋宫的绣工流落在外，投靠豪强，也不是不能再做出一件这样的奇珍啊！或者是秦王在东都时，将宝赏赐给了哪位有功的将士，如今拿出来换钱用，也未可知呢！”劝罢了王培度，又劝姜雄，“姜兄，我知道你做生意最公道，身正不怕影子斜。王二郎也是真心要买你的货，只是他的父亲当官，不得不留心，来历不明的东西，他实实地不敢碰——啊姜兄，你告诉我，这罗帕到底是从哪里买来的？”
姜雄这才略微消气，一只手仍紧紧扣着匣子。
“崇仁坊的一家逆旅——那逆旅主人名叫刘志偕，他那里有两位客人，急等着用钱，因此变卖了罗帕宝。”
“那客人你见过？”王培度追问。
“当面拿钱，当面验货——怎么没见过？亲眼所见！”
“是不是一对年轻的夫妻？是不是洺州人？”
“呀，正是一对年轻的夫妻，正是洺州人——客人你怎么知道？”
“实不相瞒，店主——”王培度踌躇了一瞬，计上心来，“这罗帕宝我方才看过，我之所以一口咬定是隋宫之宝，是因为——它像我一位故人之物。姜店主，你方才说他急等着用钱，连这罗帕宝都变卖了，想必十分困窘。我有意周济于他，又恐他面皮薄不肯当面相认。姜店主，不知你肯不肯带我前去刘家店中，远远地瞧上一眼，认一认到底是不是他，也别叫他认出我——有劳店主了！”
姜雄听罢这话，余怒全消，大笑起来：“哈哈，王二郎真是好义气啊！原来是这么回事——你早前何必要七绕八绕，又是什么不该流落在外，又是什么牵连着上面的事呢？白白惹出一场误会来！”
“姜店主休要见怪，早前我也不知他是为用钱变卖罗帕宝啊！”
“罢罢罢，这也是我不曾说清，也给你赔不是了！既然如此，咱们这就走——到了崇仁坊，我先进店，探探虚实，再领你认人！”
姜雄吩咐仆人看店，随后，三人同行，离了西市，穿过半个长安城，这才来到崇仁坊。姜雄在前面进了店，王培度与李奇落后了两个街角，远远地等着。王培度低头面对着墙，又忍不住左顾右盼，唯恐他那位“故人”路过，认出了自己。
过了一会儿，姜雄回来了。
“王二郎，真是不巧了——那对洺州夫妻，今天一大早就回去了！”
“什么？回去了？”王培度急了，“——怎么就回去了？”
“唉，是他无运，也是你们无缘！——嗳，你又没见着人，当真就是他吗？”
“虽然没见着人，可是那罗帕宝——绝不会认错！”王培度一跌脚，“姜店主，你现在就跟我回家取钱，你那罗帕宝——我买定了！”
TBC
[1] 王培度这个名字来自《裴度还带》，就是取归还物品的意思。李奇这个名字来自《奇双会》，原作李奇就是个贩马的，遭冤案巧遇失散多年的一双儿女，最后阖家团圆，这里也是暗示本文中的那个父亲的。
[2] 姜雄是《罗帕记》里面那个盗走罗帕宝、污蔑女主的坏人，这里用他的名字只是因为跟“罗帕”捆绑，毕竟《罗帕记》本来就是读书人科举的事，本文也是读书人科举的事，以及，正如原剧中那样，本文的罗帕宝也让女主受了冤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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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罗帕宝（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