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钟适时打破沉寂,濯羽府的晚宴如期而至。
长方形的餐桌被白色蕾丝桌垫分成两半,隔一段摆着一个插有玫瑰、百合、迷迭香的绿陶圆肚花瓶。
侍女们稳重地端着菜肴,交由侍者整齐地摆在桌上。
主座空无一人,江信和江瑜在次席相对而坐。
铺了红绸的餐桌对江瑜来说有点高,天鹅绒金边座椅又有点矮。小江瑜使劲挺直了腰,才勉强在餐桌上露出一个脑袋。
江信瞧着弟弟气鼓鼓的脸,觉得好笑,招来侍者,低声吩咐了两句。
很快,侍者拿来一个方形枕头坐垫,请江瑜下来,认真放好。
江瑜展了笑颜,高兴地跳上椅子,重重地往椅背一撞,又像触及痛处似的,皱眉往前靠。
"你又挨柳英的鞭子了?"江信见状了然,观察着弟弟的神色变化。
“嗯...因为我下午没在好好看书,和彦子去河边玩了。”江瑜像被判了刑的胆小罪犯,随口一问,就什么都交代了。
"河边有什么好玩的?"像江信这种一天到晚扎在书堆里的孩子,无法领略野外的乐趣。
"可好玩了!有时我们把小块的鹅卵石磨平,投到小溪里,看着它在溪面上杯溅起水花,就像水花薄荷果冻一样...."江瑜说着,瞄向江信旁边那盘被晶莹翻糖水花簇拥的冰蓝色果冻。
江信端起果冻,伸手摆在江瑜面前。
"然后柳英说你不务正业,不学无术、不思进取,对吧?"江信无聊地转起了餐刀。
江瑜美滋滋地吃着果冻,点头如捣蒜。
"哼,封建时代的愚物,她从前也是这么说我的。"江信稳住刀身,动手切了一块焦黄的苹果派,小心地盛到瓷盘里。
"还有还有!父亲说明年让我去学院上学!"江瑜兴奋地举起左手,像挥小旗似的左右摆了摆。
"这样啊,你记住自己的名字了吗?"江信浅笑。
"我叫江瑜!"江瑜兴高采烈地回答。
"傻瓜,不是这个。在学院里要用旧名。"意料之中的笑容仍挂在江信脸上,畅然开朗的神色平添了几分温柔。
"我想想…艾瓦纳森…布拉克…温布李斯!"江瑜终于念完魔咒一般冗长的名字,却引来了哥哥的嘲笑。
江信实在忍不住笑,尽管在他人眼中仍是矜持。
"艾瓦奈森·布莱克·温普林斯。"江信不再笑,纠正了一遍,"比我的名字好记一些。"
"我记得你的!"被嘲笑的小江瑜极力表现自己以挽回形象。"瑞华尔莱特·布莱克·温普林斯。"
"你也不笨嘛,怎么就是记不住自己的呢?"江信无奈。
"书上说,骑士无须记得自己是谁,只需认清守护之物。"江瑜信誓旦旦地说道,"我以后要当守护信哥的骑士!"
"哈?就你这小屁孩?不如想想下次怎么在柳英的鞭打下脱身。"江信嘴里的苹果派是甜的,说出的话却一点也不甜。
"就这么说定了。"江瑜不在意哥哥怎么数落他,依然很高兴。
"殿下,请不要吃太多甜食,夫人会动怒的。"管家乔里亚走近餐桌,关切地提醒道。
"啧,谁管她啊。"江信放下叉子,叠起双手,靠在椅背上。
"乔里亚,父亲和母亲都去哪里了?"尚且年幼的江瑜不同哥哥的绝情冷漠。
"亲王殿下在画室,夫人去参加舞会了。今晚都不回来。"乔里亚平摊戴着白手套的手,斜放在胸前,微微俯身道。
"我们会照顾好两位殿下。"
江信冷着脸吃完了瓷盘里的苹果派,一言不发地离开。
"信哥…"江瑜眼巴巴地看着哥哥远去的背影,却无力阻止。
"殿下,请用主食,稍作休息后还得沐浴。"女仆长丝毫不理会小殿下的情绪变化,机械地执行着自己的任务。
偌大的堂皇客厅就剩下江瑜与一众佣人,连替他辩驳的人都没有。
小江瑜揽过眼前的肉酱意面,心不在焉地吃着。
愤然离席的江信心情同样苦闷。
柳英明明不在场,却还是能够管束他们,支配他们。
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存放在檀木衣柜里、苦心萃取两个月凝成的风信花精油,就这么、粗暴地,被柳英砸碎在衣柜里。
深紫色的浓稠液体溅满了衣物,少年的心血毁于一旦。引致这场恶行的因果,居然仅是因为女人恰好丢失了一瓶紫罗兰香水!
砸碎的玻璃瓶无法复原,沾上酯化精油的衣物也难以洗净芳香,只能洗去那层紫色。
后来女人又为自己购置了一批衣物,可是江信一件也没碰,倔强地穿着檀木衣柜里浸染酷似香水气味的衣服。
江信越想越气,凭空写了一段咒语砸在房门上,弥散出暗紫色的微光。
从今往后,没有他的允许,谁也别想穿过这扇门!
瞥见桌上略显凌乱的手稿,江信迅速冷静下来,分门别类理手稿,然后沐浴更衣睡觉。
深邃的星空中月光流淌,届时残月辉冷,白露满地,天将破晓。
当朝阳的辉光刺过窗帘,被黑色纱帐拦下时,沉眠于帐中的少年初醒,利落地起床、梳头、洗漱、穿衣。草草用过早餐,赶往学院。
江信不知道自己在急什么,总之就是不想在濯羽府多待,想着今怎么瞒过莉斯汀老太婆,在图书馆里过夜。
青春的叛逆最后被归结为极端疯狂。江信更是敢想敢做的实践者,经常游走在危险的边缘。
等你们找到方法对付我之前,我都会这么做。江信最后想。
步入学院,清晨的阳光是明媚的,沾着露珠的芳草是清新的,就连聒噪的鸟鸣都是悦耳的。
刹那间一切都使人神清气爽!
也许是因为新拟定的"留宿计划",又或许是因为今天的天气比昨天好,瑞华尔莱特今天格外高兴。
河水像流动的玻璃,浮泛着破碎的霞光,桥边的垂柳随风起舞,沉寂的气氛不如昨日喧闹,岸边仅有稀落的几个老人在散步。
远远能看见,法文蒂安和伯提彻尔提着水桶,抓着抹布,从图书馆里走出。
"伯提彻尔…要不我们傍晚别来了吧…听说日落之后,图书馆里会有蚕食灵魂的恶灵出没!"法文蒂安面露愁色,神秘地说道。
"不行。谁让你学我旷课。该罚该做的,一样也不能懈怠!"伯提彻尔眼里只有规则,全然不为"恶灵传说"所动。
"可…可是我总觉得刚才擦书架的时候有个影子在盯着我…书架还会跟过来…"法文蒂安害怕地抱着伯提彻尔的手臂。
"怕什么,有我陪你一起。"伯提彻尔扶稳了手杖,缓缓从阶梯走下。路过的瑞华尔莱特恰好听见了这段对话,即使和他沾点关系,也同伯提彻尔一样不去深究。
诡异怪谈是最不切实际的幻想,是胆小者寓于生活的恐惧。可是天才无所畏惧,更不会把怪谈放在心上。
至于法文蒂安从何得知图书馆的“恶灵传说",要追溯到昨天的午后。
法文蒂安回到教室,一眼就看见伯提彻尔捏着一张薄纸出神。
"怎么了?伯提彻尔?"法文蒂安夹着稿纸和钢笔,来到伯提彻尔身边。
那是一张金粉描边,花体英文书写的…处罚通知书。
"没什么。一点小小的处罚而已。"伯提彻尔折好处罚通知书,夹进书页。
尽管目光仅与纸面接触了一瞬,法文蒂安也看清了大概。
伯提彻尔·威斯利于帝历十七年十月十六日上午旷课一节,违反了校规章制度第一条,罚扫图书馆一日,自主安排课余时间领罚。
"你的处罚通知书应该也快到了,法文蒂安。"伯提彻尔仰头看向法文蒂安,"运气好的话,我们也许会被分到同一处。"
"图书馆怎么了吗?"法文蒂安似乎听出了弦外之音。
"没怎么,书很多。"伯提彻尔耿直地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关于图书馆…我知道一些秘闻传说哦。"伯提彻尔前桌的米黄波浪卷发小姐回头说道。
"快说,莉安!"法文蒂安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放好钢笔和稿纸,马上坐在伯提彻尔旁边听莉安讲。伯提彻尔被两人围着,也只能听了。
"整个米多尔特利最大的图书馆在我们学院,里面的书一部分是学院购置的,大部分由各族的学者捐赠。书从各地送到学院,总得有个看守的使看对吧?但是护送书籍的五位使者从此断了音讯。据说,那五位使者是文化改革的领头人,倡导取名方式去案从简。因为玷污了旧贵族对神赐姓名的信仰,所以被残忍杀害。当时,他们的头颅悬在图书馆门前的五根罗马浮雕大理石柱上,垂落的殷红血滴如同女神泣下的泪珠。"
"他们的血没有枉流,他们所倡议的,终将推行。惟有这座学院。仍然保持着最原始的面貌。"听完莉安详尽的讲解,伯提彻尔也搭了句话。
"秘闻呢?"方才那段冗长的讲述对法文蒂安而言只是历史般的传说,他更想听激动人心的秘闻。
"日落之后,他们无首的尸骸会在图书馆里游荡,四处寻找自己的头颅……"莉安故意压低声音,营造诡异神秘的氛围。
法文蒂安有些不自在地抱着手臂。
"还有一种说法就是,五位使者当中,有人进献了蚕食灵魂的咒灵书。不慎被咒灵反噬,在图书馆里囚禁至死。虽说咒灵书尽数被存放于禁室,但是使者的怨灵仍然徘徊在日光未至的清晨,尾随在他人身后。”
法文蒂安听得心里发毛,希望自己不要被分配到图书馆。
一张惨白的金粉信纸突然出现,飘落在法文蒂安面前。
"哇啊!"法文蒂安一下箍住身边面无表情的伯提彻尔。
"处罚通知书而已啦!"莉安接住飘落的白纸,很有礼貌地不翻过来看,递给法文蒂安。
法文蒂安不好意思地松手,接过处罚通知书。
法文蒂安·菲尔西斯于帝历十七年十月十六日旷课一节。违反了校内规章制度第一条,罚扫图书馆一日,自主安排课余时间领罚。
"哦,我有伴了。"伯提彻尔瞄了一眼。对法文蒂安说道。
“罚我可以,能不能别让我去图书馆…"法文蒂安欲哭无泪。
"你不是总惦记着温普林斯嘛,他也常在图书馆。"莉安甜美一笑,似乎能延缓所有悲伤。
"温普林斯也不是住在图书馆啊。"法文蒂安沮丧地将薄纸叠成一只蝴蝶,弱弱地躺在手心。
沮丧归沮丧,课程还得上,谁都不再往受罚这件事上倾注过多注意力。
暮色昏沉,夕阳与晚霞吻别之时,仍有学生不愿与教室离别。
"伯提彻尔…你看现在日落了,我们明天早上再去,好不好?"法文蒂安指指窗外。整个人像是粘在椅子上了,不愿离开。
"每个人都应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领导下了文书,我们只管去做就好,不要受无关因素的干扰。"伯提彻尔扶了扶架在鼻梁的眼镜。
"可我就是不想…不想在这个时候去打扫。"法文蒂安意志坚定。
算了,自己一个人也不方便提水。伯提彻尔叹气,又叮嘱道:"明天,一定要,准,时!"红宝石手杖敲出熟悉的声音,法文蒂安松了一口气。
次日清晨,法文蒂安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克服恐惧去图书馆打扫卫生。列书除尘间,脚下忽然多了一个影子!匆忙擦完一排继续下一排,身后的书架却总是同一副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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