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平三十三年,夜阑人静,月明星稀。
一弯明月悬于檐角之上,霜华遍地,清平宫院里的梨花缀了满枝,随风微动。
姜绾一身素衣,外罩月白披风,枯坐于檐下,不知坐了多久。
自五日前参加母亲的吊唁归来,她已在这冷清的清平宫睁着眼,独自居了五日,失魂落魄。
这世间,再无她牵挂之人。
又是一阵清风吹过,檐下宫铃轻响,白花坠地,半晌,姜绾木讷的双眼微动,缓缓开口,“沈将军,既然来了,不妨陪我聊上两句。”
既是走南闯北的将军,应当见过许多天地。
话音落,回应她的只有无声的寂静,就在她快要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的时候,枝上有人轻声回应。
“贵妃娘娘怎知是我?”
沈云溪搓开短刃,望着那个端坐于长廊上的清瘦身影,眼里寒光乍现。
姜绾只是一寻常闺阁女子,不通武术,此刻并不知晓,对面那人,已然起了杀心,只诚恳应道。
“前夜,我于窗中窥见将军自长春宫中而出,落于我这梨花树上。虽面带黑纱,但气度难掩。京城里赫赫有名的徽远将军,我还是识得的。”
这话说的暧昧,仅凭黑夜中一个模糊的身形就能如此精确地识出人来,若非平日里经常留意,断不可能做到如此,除非,她是有备而来。
沈云溪皱眉,似是在分辨她到底属于哪者,但显然,经过数十年心机池里的摸爬打滚,他更偏向后者。
望着那张清冷明丽的面庞,沈云溪手中的刀刃又出了两分,杀意无声显露。
话音落,姜绾似是想到什么,补上一句。
“将军放心,我不会……”
语还未毕,一身玄色劲衣的青年忽而自树上踏来,落于姜绾身后,粗糙的大手牢牢禁锢住她的嘴唇,“多言”二字便被姜绾重新吞入腹中,再发不出丁点声音。
沈云溪身形高大,将她完全拢入怀中,姜绾几乎动弹不得,鼻尖传来几缕若有似无的清香,她下意识地抓住捂在她唇上的那只大手,双手白皙修长,落于青年劲瘦的手臂,更显单薄,本欲将它掰离,奈何彼此力量悬殊,竟是分毫未动。
此时,一墙之隔的甬道里,响起宫中宦官夜巡的打更声,传夜铃响,四声落耳,二人屏息凝神,未发一言。
姜绾垂眼,看向地上蜿蜒的青石小路,手上力道渐松,因这突如其来的行为而猛然提起的心脏被渐渐放回心中。
原来,已是丑时了吗……
直到朱红高墙外的灯光渐行渐远,彻底消失在清平宫外,沈云溪才放下手掌,退开两步,道了声歉。
“抱歉,娘娘,事急从权,多有冒犯,还请海涵。”
姜绾勉力挥手,走到青石小路上,“无妨,你同我聊聊便是。”
沈云溪抿唇,思忖片刻,回她,“娘娘想聊什么?”
后宫向来是臣子不可踏足之地,今日之事,若是传扬出去,他们二人,无一人可活,方才她如此配合,想来并非陆妃之人。
姜绾仰头,立于梨花树下,乌发如瀑而泄,望着天上那轮明月,眷恋又向往,问他。
“将军可否告知于我,这宫阙之外,是何种天地?”
沈云溪挑眉,似是意外于她问的问题,又似是意外于她身上隐隐透出的死气。
原来,是笼中困鸟,将死之人。
沈云溪收回短刃,同她一样走进青石小路,但却始终与她保持着两步的距离,郑重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才望向视线里渐渐明朗的月亮。
“这宫阙之外,有江南烟雨,乌蓬古船;有千山暮雪,万里江河等一切令人心生向往的浩瀚天地,更有尘世纷纭,市井喧嚣。娘娘不必以己之失度他人之得,这宫阙之内,亦有他人穷极一生不可得之物。”
姜绾闭着眼,在脑海中想象着前面几幅画面,可笑的是,她竟是连想都想象不出它们的恢弘盛景。
月光清寒,花枝簌簌。
她轻嘲了声,不知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在嘲笑身旁的青年,随后垂首,摇了摇头,喃喃道。
“你非我,怎知我这一生所得于我而言何尝不是浮云,又怎知他人弃之如履者于我而言何尝不是甘露。”
“罢了,是我多言。多谢沈将军,料毕此时巡夜的宦官已然走远,您可以安心去了。”
得了这话,沈云溪便知她已没了再聊的心思,脚下轻点,翻身上墙,本应立刻离开,却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京城第一才女么,有时候,活的太过清醒,反而不是件好事。
“姜姑娘,你是个聪明人,愿你下辈子,做尽你想做之事,不再囿于这朱墙高阁。”
听见这话,姜绾心念微动,猝然仰头,却只能望见青年潇洒离去的背影,早已不见方才那个劲瘦挺拔的青年身影,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她并不惊叹于他能洞察她准备赴死的想法,只讶于他最后对她的称呼,原来,他竟记得她的姓名吗?
寅时,夜色如墨,更深露重,姜绾跪坐于窗棂前的矮榻,身姿笔挺清瘦,唯余一件素衣,对着不远处开的正盛的梨花,端起毒酒,仰头一饮而尽。
杯盏落地,霎时间碎成无数碎片,恰在此时,苍穹之上竟是开始下起雨来,不似寻常春雨绵绵不绝,这场雨,来的又凶又急,砸在窗外的梨花树上,顷刻之间,满枝的梨花便落了满地,似雨似雪。
片刻后,五脏六腑传来阵阵痛意,喉间涌起一股腥甜,一阵春风吹过,姜绾像只中箭的大雁,直直地向后落去,嘴角流出汩汩血流,她闭上眼,静静等待死亡。
一片梨花随风而来,落于姜绾如瀑的乌发之上,满园春色,就此陨落。
弥留之际,姜绾闭眼回顾此生,感叹自己这二十余年来竟是一半困于宅院,一半囿于后宫,无一日是为自己而活。
胭脂泪下,残灯明灭,她许愿。
春风若有怜花意,可否许我再少年……
翌日早朝,沈云溪头戴乌纱帽,身着紫色圆领袍服,脚蹬乌皮靴,腰间束一条七孔金銙蹀躞带,眼里带着大仇将报的果决。
龙椅上,那个一向慈眉善目的中年皇帝头一次大发雷霆,将沈云溪递上的奏折摔的震天响。
“陆承景,你好大的胆子,竟敢里通外合构陷朝廷功臣,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现革去一切官职爵位,压入天牢,三日后处以斩首,其府邸田产尽数充公,亲眷发配岭南,永世不得回京!”
语毕,一身紫袍的丞相陆承景霎时间抖如筛糠,原本红润的面庞瞬间失了颜色,匍匐于地,垂死挣扎。
“冤枉啊,微臣对待朝廷一片忠心,断不可能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啊。”
中年皇帝将奏折里的信掷于地上,怒火更甚。
“铁证如山,你还敢狡辩,来人,把他压入天牢。”
一旁守着的侍卫,“是!”
一时间,整座金鸾殿内噤若寒蝉。
陆承景在看见那封信时脸色卒然一变,双目猩红,看着右侧那个身姿笔挺的青年,眼里带着不可置信和恨之入骨,随后被缓缓拖出大殿。
沈云溪侧目,径直对上那双带着浓浓不甘的浑浊双眼,心中只觉无比畅快。
父亲,您可安息。
傍晚,婢女杏月在清平宫主院门前来回踱步,思忖着到底要不要推门闯入。
“到底进还是不进啊,娘娘已独自一人在屋里头呆了五天,期间除了叫过几次水外,滴米未进,今日更是连水都未叫过一次,这可怎么办。”
“算了,进吧,虽说姨娘走了,娘娘必定是悲痛至极,但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想清楚后,杏月推开大门,绕过屏风,待看见眼前之景,心中大怮,脚下生风,飞快地奔向矮榻。
“娘娘,娘娘,您怎么这么想不开啊,您走了,杏月可怎么办啊。”
矮榻上的女人无声无息,一动不动,因着来人的动作,乌发上那瓣雪白梨花渐渐滑落……
京中沈府,月华流转。
亭台楼榭中,院内梨花忽而扑簌而下,落了满地。
府中管事纳闷,“奇怪,无风亦无雨,好端端的,怎么落了满地的梨花。”
话落,一片梨花花瓣自他上空飘过,径直掠向东阁。
东阁内,沈云溪执酒斜坐于廊下,捻起肩头的一片白色花瓣,想起一段往事。
隆平二十五年,上元节,京中举国同庆,热闹非凡,而他刚失去父亲,于街头浑浑噩噩,整日喝的酩酊大醉,再蓬头垢面的到街上闲逛,以此逃避事实。
起初,他不信,不信他那一向骁勇善战的父亲会如此轻易地死于战场,而偏偏副将侥幸逃脱。
可那日他连夜赶到战场,看见的,的的确确是他父亲的尸首,只是,了无生机,按照副将的说辞,他的父亲是杀上了头,被敌人引入陷阱,自知一时倏忽,以一人之力保下了绝大部分将士们的性命,只是可惜……
如此说来,确是他父亲能干出来的事情。
不巧,此时他路过一家酒肆,正逢里头说着“镇远将军”失手落败的惋惜故事,沈云溪自虐般走了进去,叫了两坛酒,又听了一遍他们口中的唏嘘史实,最后,说书先生拱手道别,身旁有人肆意讨论。
“欸~你们说,这镇国公就这么死了?年轻时骁勇善战,老了就一叶障目,惨死他乡,也真是够惨的。”
“一代名将,虽不体面,但死于战场,也算死得其所啊!不亏,不亏。”
“小姐,你说,镇远将军真的就这么死了吗?可我听说他当年可是以一当十,威风凛凛地击退了匈奴,这次小国来犯,怎么可能如此轻易没了,会不会是像话本里说的,他是假死诈敌,再一网打尽啊?”
“不知,但此等战役,用不着使出这么高深的计谋,与其说是一时疏忽,不如说是奸人所害。”说话的女子声音清婉柔转,一下就点醒了沈云溪。
那个一脸懵懂的婢女虽是个蠢的,但也知晓此等大事不能妄自揣度,连忙出声阻止。
“呸呸呸!小姐,你定然是喝多了说的胡话,当不得真,我们还是赶紧走吧。”
那女子柔声笑道,“是,我喝醉了,当不得真。”
随后二人一起出了酒肆。
大胆出言的那女子,他识得,当今的“京城第一才女”——姜家庶女姜绾
是了,他的父亲戎马一生,大大小小的战事经历了不少,怎么可能会如此轻易上当,虽说那些归来的将士都是父亲亲卫,可难保有人从中作梗,再者,如此小的战役,到底是父亲自请还是奸人举荐?尚不得知。
是他糊涂了,现下最重要的是,父亲身死,谁人获利?
回忆戛然而止,八年,他花费了整整八年时间,理清这背后错综复杂的关系,终于将背后之人挖出,报仇雪恨。
沈云溪提起手中酒壶,倒入此间草地,仰首,看向那轮明月。
“姜姑娘,一路走好。”
“春风若有怜花意,可否许我再少年”出自《咏苍髯》,但关于其作者和年代存在争议。有人认为作者是北宋诗人李之仪,也有人认为作者是元代诗人,还有人认为是佚名。目前尚无确凿证据证明其真实出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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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梨花雪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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