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这两个疑问，刚出事后铭泉顾不上问，顾得上的时候他又不想问了，因为已经不重要了。
铭泉回到座位后，夏青几欲言语，铭泉都没有给她机会。他埋着头好像翻书学习，但是他自己知道他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
如果真的被开除了，他简直不敢猜想父母的反应，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读书生涯会有这种可能性，而现在他内心忐忑不安，似乎即将面临这种现实。
实际上班主任最早喊的宋知义去问话，宋知义说了他们三人谋划这件事的情况，并没有说昨天铭泉没在，或许宋知义觉得铭泉在不在都是参与者。
班级知道这件事的不多，但铭泉却感觉好像大家都知道了，下课的时候他随时都感觉有人在他背后窃窃私语。
其实经过许明艺的散布，全班人很快就都知道了。
赵易像没事人一样进进出出，并没有受到惊吓的样子。
铭泉感觉这些人像排演了一场戏，唯独自己蒙在鼓里。
邢非和宋知义只是安静了些，没有像之前那样下课打闹嘻戏，上课打岔接话，但是也不像忧心忡忡的样子。
班主任第二次喊铭泉去办公室的时候，语气缓和了一些，但是仍然板着脸，说话时显得很生气。
但是铭泉感觉事情好像有了转机，因为老班没有再提开除和处分的事情。
只是铭泉和邢非、宋知义三人没有再交流。
夏青看着沉默的铭泉，一脸的牵挂，但是她知道这些事情需要他自己消化。实际上是作为语文课代表的夏青找到了李老师，告诉了铭泉他们三人的事，求李老师帮助他们。夏青也是想不出其它办法了，她知道李老师应该会帮铭泉，因为铭泉作为班上作文被读最多的人，老师不会看着不管。
李老师没有表示什么，甚至告诉了夏青，不要告诉其他人她找过他。
夏青也不知道这起了多大作用，但是这件事情却没有再发酵下去。
铭泉认为没有被开除就是最大的宽恕了，因为他确实承受不起。
实际上处分也没给，但他们四人的小圈子已经不复存在了。
低落的铭泉离开了大院宿舍，他告诉陶利，天气热了，晚上可以回家去住了，陶利没有强作挽留，离开的时候，铭泉还是充满了感激，他没有真心对待陶利，因为他一直觉得自己不喜欢陶利，就一直和他隔着，事事不满，处处防备，其实陶利对他没有那么不好，就是那盒凡士林，或许陶利买回来就是那样，铭泉一直怀疑是陶利用普通的护手油替换了真正的凡士林，但是后来铭泉想到，盒子里凡士林压紧的密实状态，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陶利没有必要花那么大的心思和精力去做这样的事情。
谢谢了兄弟。
铭泉从大院宿舍空荡荡的院子里走出的时候，心里这样说了一声。
他发誓要赶上英语。他想起了为了学英语，他给家人提出了要买一个袖珍的收录机播放英语磁带，对着学英语，那时刚刚流行结婚时买一个放磁带的大家伙，轰轰隆隆地在院子里放，让“冬天里的一把火”响彻半个村落，而平常家里是不会无缘无故地买这种东西的，而这种袖珍的机器甚至不比大家伙便宜，这对家里来说是一笔大钱。
他妈妈带他去买了。
他记得妈妈从兜里掏出一张卷在一起的大张钞票，用两只手慢慢展开，放到柜台上，柜台里的人笑眯眯拿起这又慢慢卷回去的钱，母亲又忍不住看了一眼这张离她而去的钞票，眼神里充满了不舍。
这一情景在铭泉沉默那段时间持续回荡在他的眼前。
他之前没有想起过这件事。
而那收录机买了之后，他也没有学好英语。
他忽然觉得自己其实是逃避努力，才寄希望于收录机，自己不下决心，其它的任何东西都没有用。
汪春雨说的是对的，学好英语的根本在于自己，其实学好每一科都是。
以前每次下定决心学英语，都是翻到课本最后的单词表，从第一个单词开始写，写来写去前面几个单词变得熟的不能再熟了，而没有一次坚持下去过。
想起有多可笑。
他好像从另一个时空维度看到了那个不断下决心又不断懈怠的自己。
他忍不住嘲笑和鄙视。
用收录机听英语磁带，对着课本看着文本，用手指指着，听两遍就算过去了，这是学英语吗？
思来想去，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背，尽管读音不准。铭泉开始拼命背单词、背课文，大声地，疯狂地，不顾他人地，声嘶力竭地，背、背、背。
他用全部早读的时间来背英语，再蹩脚，他也不管，也不怕他人笑，也不怕他人嫌吵。他把桌子搬到了最前排的角落，那里看黑板反光，一半都看不到，眼睛酸痛，但是他喜欢那里，因为前面没人，不会直接对着别人的耳朵喊，惹别人讨厌。他把每一个单词拼读出来，把每一篇课文都背下来。
后面两年，他基本上都在最前排的角落里，眼睛很快就近视了。但是没有配眼镜，农村的孩子没那么娇贵，没必要花那个钱。
初一结束的那个暑假，他默写单词和课文，写了几十本。
初二换了英语老师，一个有经验的老师。
对铭泉来说这都不重要了。
他的放开声线拼命背课文的劲儿，让好多人感到他的不正常。但是他依旧。
他在初二上学期赶上了英语，开始上八十分，虽然不高，也算入了门了。
铭泉觉得邢非说自己那句话是对的，无论如何他都是他们三个的大哥，应该承担责任，而不能以不在场为借口逃避责任。所以他对邢非和宋知义充满了愧疚。但邢非性格活泼，小圈子散了以后，他在班里依旧活跃，半年后主动贴紧赵易，成了赵易的跟班。赵易的舅舅在镇上医院当主任，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所以赵易在班里是个红人，邢非主动贴上去也合情合理。
宋知义没有再和邢非一起了，也不再去游戏厅，虽然和铭泉不似以前亲密，但是保持一种正常的关系，看得出来二人都不太瞧得上邢非的行为，但是他们也都淡然。二人偶尔碰上说句话，像一种正常的同学关系。看到宋知义独来独往，铭泉内心十分难受，觉得自己没有带好他们，落得这步田地，但是不可能再回去了。
初二的语文老师也换了，换成了一个年纪大的女老师，上课十分寡味，不像李老师那么重视作文。这时候铭泉才知道李老师是校长的女婿，他才明白李老师为何对自己的婚姻一直讳莫如深。
生活变得平静而充实，每天都读英语读得嗓子冒烟的铭泉常常走路都能突然悟出一个语法知识来，他不再像初一那样悬着一颗心，对未来不再茫然，他终于做成了一件事情，从小到大第一次拥有了长足的成就感和充实感。
他想如果青阳知道了，也一定会为他高兴的，每日埋头于书本，来得早走得晚，他很久没有见过青阳了。
大概在初二上学期的下半段，学校里来了一个乞丐，一个残疾的乞丐，年纪不大，容貌瘆人，他的手和脚都已经扭曲变形，指头纠结在一起，胳膊和腿部的肌肉、筋和骨头都像融化在一起，像一截被烤化的金属。脖子朝一边歪着，表情扭曲，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哇喔哇喔的声音。没有人知道他怎么到学校的。
铭泉偶尔一次在学校吃午饭的时候，在食堂外的不远处看到宋知义在给乞丐吃的东西。
“他的家人呢？”铭泉上前问宋知义。
“不知道，他什么都出说不出来了，不知道他是否还有清醒的意识。”
“这像是被高压电电成这样的！”
宋知义哽咽地说道：“太可怜了。学校里有人说他考上了北大，被人顶替了，他不甘心，到处举报，就被人害成了这样。”
铭泉第一眼觉得伤成这样应该是意外，听宋知义如此一说，尽管不完全信，内心还是无比沉重。
二人在乞丐在学校的两个月里，常常不约而同地给乞丐送吃的。
突然有一天，乞丐不见了。铭泉走到食堂外的那个围墙角落的时候，宋知义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乞丐一直蜷缩的地方，神情黯然。
二人的心里都深深地感到了一种东西，一种突然而来的对人生、对生命的悲悯，以及命运的沉重感。
学校里没有人知道这乞丐去了哪里，去和来都一样突然。
他们刚刚策划的帮乞丐找家人的计划只得放弃。二人依旧像之前一样见面淡淡地招呼一声，从不刻意一起去做什么，但是他们自己都知道，他们的心比之前甚至比初一时都更近了一层。铭泉真实地感受到了和宋知义的情感，或许这就是友谊，铭泉想。
这一日，放学时宋知义叫住铭泉，说道：“我想给你说件事。”
铭泉和他一起到校外树林里，三人在此一起讨论收拾赵易的情景历历在目。
“你还在大院宿舍住没有？”宋知义问道。
“没有了，搬走很久了。”铭泉有点奇怪宋知义为何问这个。
“大院宿舍有个叫孙青阳的女生？”
铭泉一惊，“是！”他说。
“你认识吧！王胜凯在纠缠她，记得王胜凯说的那个漂亮女孩吗？就是她！”
铭泉内心一阵颤抖，一时说不出话来。
“王胜凯不是什么好人，我担心他会搞些下三滥的手段，我还以为你还在那里住呢，提醒你小心点。我后来没有再和王胜凯有半点联系，前段时间他找到我，让我帮助他写情书，我拒绝了，他好像找了很多人写，然后他拿去抄。”
铭泉点点头，“谢谢你的提醒。那女生怎么样了，你知道吗？”
“那我不知道，但是王胜凯在学校传言说，如果知道那女生心里有了谁，就打断那人的腿。”
铭泉苦涩地笑笑，“王胜凯怎么知道那女生心里有人？他这么说的依据是什么？”
“不知道，估计是王胜凯看那女生的反应猜的吧。他让道上所有人帮助调查这个人是谁！”
“垃圾。”铭泉沉默了一会，说：“你帮我关注这事哈，有情况告诉我。”
“好！”宋知义轻轻地答应了，没有多问什么。
铭泉心情复杂地走出小树林，这件事像一块石头压在他的心上，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想骂人。
他离开大院时没有向青阳告别，之后不久在镇上一家文具店见过青阳一次，不用说一开口他又红了脸。
“陆铭泉！”孙青阳从柜台后看到他。
铭泉只顾选文具，这才看到青阳，“你…你买文具？”
“不是，这个点人多，我帮我姑姑一会，我姑姑家开的。”
铭泉很囧，谁买文具在柜台后啊，在青阳面前他很慌，反应慢。
“你离开原来那宿舍了？为什么呢？”青阳调皮地微微歪着头，等他回答。
“天气热了，我可以回家住了。后面来的那两个家比我远，他们回家不方便。”
“挺有雷锋精神！”青阳笑着调侃他说，“以后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铭泉报以窘迫的笑，拿了东西付了钱，说了声再见就逃跑似的离开了。
铭泉做梦都想不到，青阳这样的好女孩也和王胜凯扯上了联系。
王胜凯这样的人渣要祸害多少人啊。
铭泉在初二开学时，听父母说志树回来读书了，重读的初一。他外出打工半年，又黑又瘦，回来时像猴子一样。打死再也不去打工了，哭叫着要回去读书。
因为之前留下的嫌隙，他们依旧各自独立上学，但是碰上会打招呼，有时候还聊上几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