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乔漫无目的游走在妖市的街道上,想起当年姜敛之同她说要去蓬莱修仙的情境——眉眼温润,眼神清亮,捧着蜡烛坐在床边,暖光的光晕照在他的脸上,一派如玉少年的样子。
她并没有想到那是他们的关系走向漠然的开始。
其实姜敛之向来话少,唯有捉妖时话多一点,也几乎是能省则省,只说重点。似乎宁乔遇到他时,他就已经把要说的话和着仇恨与血,一起吞进了肚子里。
再后来到了蓬莱仙宗,他修为一日千里,连捉妖也不必同她一起了。
那时她才恍然惊觉他的冷漠并无例外。
而现在呢?
她得以复生,绝非易事。
九百年,余她而言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一场惊梦;对姜敛之来说,九百年,又意味着什么呢?他又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和辛酸呢?
宁乔刚复生时便知道是姜敛之的功劳——因为她在这个世界上联结最深之人,只有姜敛之。但那时她想,他已逍遥成仙,救她之事虽难,也许只是打发漫长岁月的随手之举。
又怎会想到他成仙失败,变作堕仙,日日承受心魔盘折之苦。
妖市热闹的喧哗叫卖之声在耳边虚幻地萦绕着,宁乔心里却仿佛被刺穿了一个洞,呼啸着最冷列的风。她一时间甚至有些失聪。
过了几秒,她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走到了妖市最边缘的位置。
海水如一堵高墙,围在外面。
建筑也混杂起来,除了人族风格的楼宇,渐渐多了些高大的蚌壳珊瑚之类。
要不要去蓬莱一趟呢?
她对那里的印象实在说不上好,倒不是被伤害折辱,而是那里漫长的孤独,经年累月地将人围困着、浸泡着,如同院子外面常年漂浮的云,永远缥缈。
而且她死在那里一次。
想起来便觉得有些痛。
宁乔顺着海水围墙的边缘处慢慢走着,忽然又想到,以姜敛之的性子,她复生之事肯定准备得周全,譬如她头上的簪子、身上的荷包。
既如此说来,他费了这么大劲将她复生,怎会连面都不见一回?
宁乔狐疑,开始思索起复生之后见过的人,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忽然听到前面有人在打斗。
或者说群殴更合适些。
她抬眸望过去,见到远处三四百米左右,有几个彪形大汉、穿得五然六色的妖怪在打一个少年。
那少年显然不是对手,边打边退,却始终甩不开那几个彪形大汉。他见到宁乔,面色一变,纠结着往另一边跑去了。
明明很想向她求救,却还是担心连累她吗?
宁乔反而有了想管的心思。
她掐了诀便闪现到了那少年身前,一个“定”字诀就把前面几个彪形大汉都给定住了。
少年等了许久的拳头没落到身上,抬起头来,见宁乔挡在他身前,几个彪形大汉都动弹不得,立即明白过来是宁乔救了他。
他眼眶里立即就蓄满了泪,毫不夸张,眼泪真是如珍珠般在脸上滚落。
她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哎呀,你哭什么?”
那少年大约本就委屈,被宁乔一问,哭得更凶了。半晌才止住泪,同她说明。
原来这少年名叫长川,是只豹妖,跟着姐姐来到海上妖市,但姐姐为了救心上人,在明望阁偷了件法宝,自行去救人了。他先是被姐姐睡梦中赛到了回程的大船货舱里,没几天就被明望阁的妖怪找到了。
但他也不知道姐姐到底去哪了,明望阁的人问不出什么来,便把他关了起来。他趁机跑出来,被这几个大汗找到了,正在挨揍。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
宁乔听得眉头都皱了起来:“你姐姐多少岁了?”
长川:“500岁吧,姐姐比我早化形百年,是个大妖了。”
宁乔有些好笑,五百岁的小妖,化形百年,顶多算是进了“中妖”的行列,哪里称得上大妖?不过看这少年脑袋上戴着的帽子,恐怕连化形也没化明白,于他而言也确实算是大妖了。
“那你呢?多少岁?”
长川道:“我三百零八岁了,刚化形两年。”
他看了看宁乔身后的彪形大汉,道:“谢谢姐姐救我,但是……”长川脸上露出了纠结的表情,道:“我觉得我有错在先,他们打我也是应该的,姐姐不然……”他咬牙继续道:“把他们放开吧?”
宁乔有些惊讶。
忽而摸了一把他的脑袋。
这性子也太纯良了些。
宁乔转过身,果然把几个彪形大汉放开了。几人面露凝重,如临大敌,对视一眼,脚底抹油便要开溜。
宁乔道:“她偷你们那东西,多少钱?”
正要逃跑的彪形大汉:“啊?”
宁乔重复一遍。
彪形大汉终于反应过来:“你要替他们给钱?”
宁乔点头。
她荷包里的钱简直多到花不完,顺手的事。
彪形大汉见她承认,不由感叹:“算你小子命好。”但他还是道:“具体价格我们不知,只有店主知道。”
宁乔无奈,只好跟着去见了他们店主。
没想到就是买那支凤凰尾羽的地方。
那店主见她到来也很是意外。又见她身边诸人,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店主是个温润如玉的大美男,金缕玉衣穿在身上,却只衬出了他的高贵之感,看上去便修养极佳。但他此时忽然沉下脸来,问那几个彪形大汉:“谁让你们打人了?”尾音轻轻的,却似有千斤之怒。
那几个彪形大汉“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五颜六色的衣裳都显得灰扑扑的了。
他们脸色灰败,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求饶。
店主道:“自己去领三月刑罚,下去吧。”
几个人如蒙大赦般磕了几个头,退下了。
店主道:“你可知这孩子的姐姐偷了我明望阁一件宝物?”
宁乔点头:“听说了,钱我来给吧。”
那店主笑了笑,忽有满室生辉之感。他慢慢踱步到了楼梯上,道:“既是宝物,便是无价的。”
这话宁乔在买那只凤凰尾羽时便听到过一次。
她忽然明白为何长川的姐姐要“偷”了东西走了。
店主道:“你们随我来。”
只见那店主手指在旁边墙壁上很有规律地敲了几下,楼梯忽然分出一道,向下方通去。
店主顺手提了墙上的一盏灯走在前面,宁乔和长川跟在后面。
路过一道长长的漆黑的通道,只有店主手里的灯散发着光亮。
过了一会儿,眼前忽然亮了起来,一个巨大的、蓝色的环形洞穴出现在三人眼前,海水充满了整个洞穴,里面漂浮着一头沉眠的鲸鱼。
店主道:“三一偷走的,便是那上面悬挂着的一颗珠子,是这头鲸的伴侣为他留下的内丹,只要沐浴在那枚珠子的光芒之下,便可以做一场美梦,且永远不会老去。”
店主抚摸着鲸鱼的身体,神态忧郁地叹了口气:“没了珠子,他便快要死了。”
短短的说话时间里,这头鲸鱼便仿佛老去了一点。
似是感觉到店主的抚摸,他努力睁开了眼睛,很快便又闭上了。眼角沁出一滴泪来。
店主道:“这枚珠子的交换条件是,找到他的伴侣的尾鳍,将它带给他。”
“六百年前,他们遭遇了一场背叛,他的伴侣被肢解,唯独把内丹留给了他。多年来,他拼凑之下,便只有尾鳍的下落不明。”
“三一找了几天,一无所获,情急之下便偷走了那枚内丹。你若是要救这个孩子,便要答应这个条件。”
宁乔不免叹了口气道:“他快要死了。”届时是否找到尾鳍,还有什么意义呢?
那头鲸鱼又费力地睁开了眼睛。
店主拍拍他的身体,似是明白他的意思,道:“你若是答应,他会死得好受些。”
宁乔怔了一下,忽然想起了姜敛之的一滴泪。
他从不肯哭。
生母死的时候,被父亲追杀的时候,得知外祖一家死讯的时候,还有逃亡路上所有的侮辱、艰难,零落成泥碾作尘,他都不肯哭。
唯独那年在甘州,他偷偷跑去看一个道人捉妖,结果被妖所伤,性命垂危,她发现之后找过去,用了所有魂力救他。
那时他醒过来,满脸都是血,见到她快要消散的样子,眼角终于落了一滴泪。
他满身伤痕、满脸血污,宁乔却只记得那滴泪,仿佛滴在了她心上。
她当时以为,他们在这个世上相依为命,是最亲的家人了。
怎么后来,走到了那般境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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