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哗！哗！

女厕里，水龙头正开到最大，一束水柱直冲下来，宋擎捧起一把水狠狠搓着脸，想让自己清醒一点。

几秒后，她关上水龙头，将双手撑在瓷砖洗漱台上，抬起头盯着镜中的自己。小方脸，挺直的眼睫毛，黑白分明的眼睛，还是那张熟悉的，一贯冷静利落的面孔。

只是现在，洗过的脸挂着颤抖的水珠更显苍惶，且因为惊恐，她的牙齿正抖的咯咯作响，怎么看，镜中人都是一副害怕的可怜样。

四周静极了，宋擎只能听到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她的脸还湿漉漉的，又出了冷汗，上衣后背都湿透了，此时一阵秋风倒灌进女厕，冷得她打了个寒颤。

宋擎抬手，抹去了脸上的水珠，再次望向镜中的自己，她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努力回忆着刚才那令人不可置信的一幕——

十分钟前

宋擎刚值完一个夜班从医院出来，她的闺蜜温茗便开车载着她来到了这所小学，今天，两个人相约着一起早早的过来参加母校的20周年校庆活动

城南区第三实验小学，这是老城区的一座普通小学，因为周围大多是工厂的家属区，所以学生也大多都是工人以及附近工地的农民工子女。

宋擎和温茗虽然不是工厂子弟，但是因为父母工作原因也住在这附近，上了这所小学，还成了同班同桌，从此开启了长达十几年的友情，是同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好姐妹。

小升初时，她俩双双去了主城区的重点初中，和班里同学也都失去了联系。

但在毕业之前，她记得她们6班的氛围一直很好，这得益于她们五年级的时候新换的班主任孙老师，爱生如子，思想开明。在她的带领下，女孩子们都热爱读书或者体育，常常在放学后一块踢球或者去阅览室看书。

很多记忆已变得模糊，但是每每回想起来，宋擎还是觉得无比温暖，感叹到那真是一个孩子的乌托邦。

这次校庆活动办的很隆重，门口铺上了红地毯，大红气门下，一溜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笑着迎接各位校友。

宋擎和温茗沿着地毯走进学校，一路上熟悉的景物勾起了两个人的兴致，记忆也慢慢舒展鲜活了起来———校门，保卫室，涂成黄色的教学楼，楼前的立着的光荣榜和优秀教师表彰榜，以及不远处的熟悉的教室，都是曾经的两个人上蹿下跳过的地方。

两个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温茗兴奋的叫来叫去。

宋擎大笑着应和着她，心里也涌动着一些期待。

一别十几年，她也还挺想见见当年在班里的其他玩伴，以及自己最喜欢的那个孙老师。

两个人就这样相伴着走到她们曾经的教室门口，透过窗户，能看到教室里已经或坐或站了不少人。

教室一角，三个女人正站着热聊，其中一个还牵着个女孩，穿着醒目的公主裙。

宋擎一眼就看到了她们仨，那是她曾经的玩伴们！

同时她惊喜的发现，一瞬间，那些仿佛被她遗忘的人名全都浮现在了脑海——

那个大波浪卷发，穿的像孔雀似得女人是汪小兰，当初她们一下课就喜欢缠着孙老师给自己讲故事！另外那个穿白短袖的是热爱踢足球的郑秀秀，只是她现在好像有点发福，怎么，不踢足球了吗？还有那个很瘦的，牵着一个小女孩的短发女人就是李琴，李琴可是当初她仅次于温茗的第二好朋友，她们的交好还得亏了孙老师呢。

那是她的女儿吗？她什么时候结婚的！

宋擎像个小孩一样兴致勃勃的猜着，她为自己突如其来的好记性而开心不已，却没注意到，身旁温茗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奇怪。

没多想，她直接拉着温茗朝着那三个女人走过去。

可走到跟前，才发现她们并没有露出她期待中的那种又惊又喜的表情，反而是飞快的彼此交换了个眼神，好像并不理解为什么宋擎突然走过来一样。

宋擎愣了，这时她意识到有人在轻轻的扯她的手，低头一看，原来是被她一把拉过来的温茗。

温茗此时的脸色比吃了苍蝇还难看，拼命用眼神示意她什么。

这是干吗？宋擎回了她一个疑惑的眼神，你和她们三个关系也不错啊，害羞了？

这时，那三人中一向比较大胆的郑秀秀直接开口问道：

“你好？你，有事吗？”

话里话外透着一种疏离。

宋擎猛的转过头来看着她们。

等等？开什么玩笑，难道这几个人都不认识自己了吗？自己的变化很大吗？

她下意识的以为她们在和自己闹着玩呢，可是宋擎又不得不承认，她们眼里的疏离和疑惑，好像不是假的。

她对眼前的一幕完全摸不着头脑，只能干巴巴的笑了两声，试图缓解尴尬：

“不是，你们咋认不出我了，哈哈哈哈，是不是因为我长高了！我是宋擎啊，敬手擎！”

说着，她又把一直躲在自己身后的温茗推到前面来，一巴掌拍在她背上，

“哎，温茗，你咋了，这不咱们老同学吗，快来打个招呼啊，大大方方的！”

温茗没办法了，也硬着头皮上前打了个招呼，对面两人这时候如梦初醒般的纷纷点了点头，也笑着向她俩问了声好。可那笑容一看就是出于礼貌而并非亲密，更像是客套的寒暄。

不对啊，她们怎么着都是和自己玩了好几年的同学，为什么这次见面却像从不熟悉一样？

郑秀秀汪小兰两人还知道装装样子，李琴则是从头到尾都没有理会过宋擎和温茗，她正忙着在身上挂着的紫红色腰包里翻找着什么，连手都松开了，那小女孩又急切的想要拉住她，嘴里发出了不满的哼哼。

宋擎就算再神经大条也该意识到眼前的不对劲了。

不仅是言语上的礼貌疏离，就连肢体语言也表明了对她俩的不欢迎，宋擎冷不丁的想起，刚才在她们过来时，三个人默契的齐齐向后退了一步，不着痕迹的远离了她们。

温茗最先受不了这尴尬的气氛，她僵硬的向同学们笑笑，接着闪电般出手，把宋擎拉到了别处。

“哎，哎，你干吗？老同学说话呢……”

宋擎下意识挣扎起来，可声音却越来越小，因为此刻温茗正一脸奇怪的盯着她，一句话都没说。

温茗少有这么严肃的时候，这眼神叫宋擎有些无端的心慌。

她玩笑似得拍了下温茗的肩膀，说道：“嘿，你干嘛啊，咱们当时不是都玩得很好吗？”

怎料，温茗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大跌眼镜———

只见温茗一改平时吊儿郎当的模样，突然反握住宋擎放在自己肩上的手，盯着她的眼睛，无比认真的问道：

“宋擎，你什么时候和李琴那群人熟了？”

“以前上学的时候，我们不是和她们都没说过几句话吗？”

什么？没说过几句话？

宋擎愣在了原地。

温茗不理解宋擎为什么对那群人突然热情了起来，见她这副模样，便絮叨叨的解释了起来。

“宋擎啊，你，你到底怎么了？难道你忘记了吗？咱们小学的时候那三个女孩和我们没啥接触啊。”

温茗用大拇指轻轻向着那三人的位置一顶，压低了声音说道：

“郑秀秀比男孩还野，咱们当时的班主任嫌弃她邋遢还调皮，没少当众骂她不是？汪小兰小小年纪就学化妆，咱们班好多男生笑话她，还有李琴，她那个爹把她打的多惨，整天哭哭啼啼的吊着鼻涕，没人愿意和她玩的，她们三个是后来才越走越近的，咱俩当年好像没和她们说过几次话吧？”

温茗继续说，

“喏，她们这几个，好像都没考上大学，哦，不对，我们一整个班里好像都没几个考上大学的吧？”

“不过这也怪不了她们，比方说汪小兰吧，她妈好像是菜场卖菜的，她得天天早起给打下手，肯定睡不醒，还有其他几个人，要么是家里穷，要么是家里孩子多大人少根本管不过来，唉……”

她顿了顿，“唉，也幸亏咱们去了主城区上学，不然初中也很容易变成精神小妹啊！”

温茗一脸沉痛的拍了拍宋擎的肩膀，一副“你要相信我”的痛心疾首的模样。

宋擎懵了。

不是，这怎么和她记忆中的不一样呢？她明明记得她们班的关系还都挺融洽的啊？

是，温茗说的那些李琴谁的家里的破事她也清楚啊，可，可是，这一切明明在五年级孙老师来给她们当班主任后解决了啊！

她记得当初，孙老师组织了一届足球比赛，让郑秀秀从皮猴子变成了光荣的运动健将，还有汪小兰，有孙老师在，班里的男生老实多了，她明明很快便喜欢上了和自己一块缠着孙老师讲些奇闻逸事来听，怎么会化妆？

还，还有李琴，她家里的事也应该是解决了，再没见被打的身上青紫，同人说话也带笑，还一直很用功的学习，后来一直考她们班的前三名。怎么会没上大学，甚至早早结婚生子了呢……

不对，这事情很不对！

宋擎不顾温茗手忙脚乱的阻拦，转身又冲到那群女人面前。

她细细的把她们三个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这才发现她们明明和自己同岁，刚20出头，但是穿衣打扮和面容都像是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过很久的人了，完全不像是刚毕业的大学生！

那几个女人被突然冲过来的宋擎吓了一跳，汪小兰还忍不住吊着嗓子叫了一声，一时间，班里众人都好奇的纷纷看向这边。

宋擎这才发觉，自己现在的行为好像有些太过奇怪了，三个人快被她吓跑了，不行，她要找一个话题来为自己找补。

宋擎尴尬的挠了挠头，她迎上三个人疑惑甚至有些反感的眼神，最后结结巴巴的问道：

“老同学，我这不是太激动了吗，好久不见了……别，别在意啊哈哈哈！我就是想问问，你们，现在都在哪里高就啊？”

现在轮到身后的温茗如同五雷轰顶般了。

在，哪，高，就？

宋擎闲的没事问人家这个干吗，很熟吗？

显然，那些女人们也是这么想的，她们彼此交换了个惊讶的眼神，似乎没料到宋擎是为了问这个问题才没头没脑的冲了过来。

但是看着她一脸真诚，也不好意思不回答。

于是，郑秀秀率先开口道：

“谈不上高就，现在就是在卖卖保险，汪小兰嘛，前几天刚从美容院里辞职了，现在来投奔我。”

刚说完，身旁的汪小兰用手肘捅了她一下，面露一丝不悦。郑秀秀自知失言，也不再说话了。

“你，你去卖保险了？”

突然，宋擎激动的伸出手，直接拉住了郑秀秀的胳膊，郑秀秀被她吓得几乎要原地跳起来！

“呃，对啊我去卖保险了，怎，怎么了？”

她一脸惊恐回答道，接着又露出厌恶的神色。

怎么？这个宋擎她瞧不起买保险的吗？

“我去，宋擎你干嘛啊你这是，快放开！”，温茗赶紧窜上前，用力把两人拉开。

坏了，宋擎这才意识到自己冲动了，她连忙松开手，打量着郑秀秀的神色，又急切的补了两句：

“对，对不起哈，我不是说卖保险不好，只是，你当初不是踢足球踢的很好吗，我记得当初体校还来选你来着，你，你怎么现在不踢了呢？”

她明明记得郑秀秀的足球天赋很突出，在毕业之前都被体校老师提前预定了，怎么如今，如今完全不像是当过运动员的样子了呢？

郑秀秀退后了几步，她觉得这女的看起来竟然有点疯癫的模样，于是半是生气半是害怕的说：

“你你在说什么啊？我没踢过足球啊？你记错了吧？”

宋擎的手尴尬的悬停在半空中。

周围的人也都被她的突然激动吓到了，纷纷往后退了几步，温茗看着大家一副对她俩避如蛇蝎的模样，只觉得脸上烧的滚烫！

连她也搞不懂，宋擎今天这是吃错什么药了啊？

不行，她要去把这发了疯的女人拉回来，别再继续丢脸了！

温茗再次闪电般出手，毫不犹豫的从一旁擒住了宋擎！

“走，走，走！”

她低声在宋擎耳边连连催促道，说着便要把她拉走。

“别，别，你别拉我！”

宋擎却突然挣脱了了温茗两条有力的臂膀，她还是无法理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记忆错乱了吗？为什么眼前的大家和当初她知道的大家，都不一样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年，抑或现在，到底是哪里不对了？

李琴的女儿像是被她的模样吓到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李琴赶紧蹲下身，把女儿半搂在怀里，拿出纸巾细细的给她擦鼻涕眼泪。

接着，她抬起头，一脸不悦的看向宋擎，开口道：

“我们高就不了，没上过大学，比不了你这个好学生，我没有工作，照顾孩子就是我的工作，我老公养着我宠着我，我们很幸福。”

她说到这里，像是被什么硌了一下，但是又若无其事的继续说道，

“倒是你，老同学，当初对我们爱答不理，现在，又过来发什么疯？”

李琴盯着宋擎，那目光中甚至隐隐透着一丝敌意，宋擎被这眼神震了一下，这眼神甚至让她觉得自己做过什么对不起李琴的事，还没等她说话，李琴不再理睬她，站起身，准备带着小女孩离开教室。

“你？我？我爱答不理你？”

宋擎不可置信瞪大双眼，指指她，再指指自己，从疑惑转为纯粹的生气，气的手指都在颤抖。

当年她可是受孙老师之托，一直小心的对待李琴啊，不仅上学放学经常陪她一块，就连温茗都被放几回鸽子！

她，她如今怎么能说自己对她爱答不理呢，而且还阴阳怪气的？

宋擎快要抓狂了，只觉得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怎么十年不见，大家都变脸了呢！

温茗看不下去了，强行把正气的手舞足蹈的宋擎拉出了班外，这位女士她到底有没有注意到现在班里所有人都闭嘴看她演的这场闹剧了啊！

宋擎被按住往外拖，嘴上却依旧不依不饶，她冲着最后还没说话的那位汪小兰小姐大喊：

“汪小兰呢，你汪小兰也不认识我了吗？我们当初经常一块跑去找孙老师听故事啊，你都忘记了吗？”

温茗气的不顾形象，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她拼了老命的把这突然发疯的女人往走廊上拖，宋擎则吱吱唔唔的表示自己现在非常不满！

两个人就这样拉拉扯扯的来到了走廊上，温茗一把放开了宋擎，宋擎直接一下子半跪到了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温茗这力气是真大啊，差点没给她憋死。

“行行行，我不说话了行了吧！”

宋擎上气不接下气的的说道，冲着温茗翻了个大白眼。

“姑奶奶啊，你今天到底犯了什么病啊？“

温茗则是一副求饶的模样，双手合十冲着她拜了拜。

她继续说道：

“你不知道咱班当年是个什么氛围啊？那个死胖子王老师天天钻研着挑剔所有人，弄的临毕业咱们班好几个女生都不说话了，咱们和李琴她们更是从来没接触过，你今天演的这是哪一出啊我说你……”

宋擎逐渐冷静了下来，这时，听出了她这话里的不对劲，于是赶紧摆手叫停了温茗。

“什么？王，王老师？”宋擎顿觉奇怪，她疑惑的看着温茗，

“孙老师呢？我记得临毕业不是她教的我们吗？”

这回轮到温茗愣了，她张张口，想说些什么，似乎在回忆这个什么“孙老师”，可是想了半天，最后还是坚定的摇了摇头。

“什么孙老师啊？我们哪有过姓孙的班主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