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婴径直到了书塾。
这一双小儿女,乃是战友遗孤,被他收养做儿女,算起来今年都是十四春秋。女儿叫秦瑾,儿子叫秦瑜。十余年来他征战在外,很少回家,对于儿女关怀自然也甚少。
秦婴站在私塾门外,心里顿生愧疚之感。
秦瑾已经议亲,秦瑜马上也要去考功名自立门户,而他和他们见面的次数,掰着手指都能数清。
秦安敲门:“老爷来了。”
私塾大门很快被小厮打开,秦婴示意他们不要声张,径直走到窗下,窗内书声琅琅,他一眼便看到了自己的儿女,两个人目不斜视,正在专心致志的读书。
秦瑾已经长成了大姑娘,端庄秀美,儿子秦瑜脸上婴儿肥也已褪去,稳重不少。
秦婴驻足看了片刻,看见小儿女们坐的笔直,心下宽慰。
私塾的先生走了出来,行礼问安。请秦婴去里间坐下了,秦婴笑道:
“本公久疏家门,这些年,有劳先生管教犬子犬女了。这是我在外偶得的文房四宝,区区陋物,还望先生笑纳。”
秦安奉上礼来,先生定眼看去,玉匣里放着的都是文房瑰宝,坚柔如玉的紫翠端砚,万载存真的奚墨,还有一排毫笔,上面刻着御制的纹章,对读书人而言,这都是最上乘的物品,说这一套价值千金,也不为过。
先生叹道:“国公爷客气了,鄙人不过一介布衣,唯知诲人不倦。忝为贵府西席多年,喁喁腐儒,毫无建树,哪里值当国公爷这样好的东西,国公爷折煞我也。”
秦婴命秦安合上玉匣,亲手推到先生面前,沉声道:“先生不必妄自菲薄,您乃是桐城大儒,在我这里倒是委屈您了,这文房四宝到我这武夫手中也是糟蹋了,到您这里才是应当。”
他想起来儿女,声音温和下去:“但不知,我那小儿女在书塾学的如何,可淘气否?”
先生犹豫了片刻,不知道应不应该说实话。其实他也有很多话藏在心里,不吐不快。
少爷小姐都是极为聪颖的人,只可惜了一点——他们不是父母带大,而是在老夫人身边长大的。
常言道,隔辈亲亲在心,隔辈亲连着筋。老夫人眼里,孙女孙子好比命根子,一味的疼爱,哪里舍得打骂管教?国公府又是钟鸣鼎食之家,少爷小姐平日吃穿用度极尽奢华,仆从奉承谄媚不说。就连犯了大错,老夫人也只轻飘飘一句带过去。
上次秦瑜大闹书房,他罚站,可还没一刻钟就被老夫人带走,笑眯眯的说了两句就打发了,连累自己还被批评两句。说什么:“我这金孙皮肉细嫩,哪里能在太阳底下晒?先生日后嘴上说说便是,罚就不要罚了。”
也是娇惯的缘故,少爷小姐的性子日渐娇纵跋扈了,先生叹了口气,到底没有开口。
秦婴看出来他面色不对,低声道:“先生只管开口,若是我那儿女当真不肖,有不敬师长的行迹,是本公管教不当,自当家法伺候,绝不会冤先生半句。”
先生闻言,叹口气:“小姐聪颖,少爷善文,都是极好极有天资的。学问方面,已经通读了四书五经,您不需担忧。”
学问是学问,人品是人品。先生说的是老实话,日久见人心,让国公爷自己去发现儿女缺点便好,他不愿意当个嚼舌根的恶人。
秦婴闻言点了点头。
这时,有人带着秦瑾秦瑜两人到了,姐弟两人恭恭敬敬跪在地上,行礼,虽拘谨,可看秦婴的眼神里都带着孺慕深情。秦婴面色稍霁,问了些十三经里的问题,两人都对答如流。
秦婴笑:“学问做的不错,可切忌焦忌躁,更需刻苦努力才好。”说罢,拂袖离去。
秦瑾秦瑜恭送他离开,礼数周到,不骄不躁。
秦安看在眼里,觉得少爷小姐当真是有礼数的,家教极好,但不知刚才先生为什么吞吞吐吐,似有难言之隐。
走出书院,忽然听秦婴开口:“你觉得少爷小姐,性子如何?”
秦安说不出所以然来:“挺好的呀,放眼京城谁不知道咱们少爷小姐文采斐然呢。”
秦婴不语,只是面上笑意淡下去,径直去了饮月轩。
*
饮月轩也在后花园内,正临着人工开凿的湖泊,乱石嶙峋,杨柳绕岸,湖上停着花灯小舟,用玉石桥栏杆隔开两半,一边是荷塘,想比夏日里颇为雅致。湖面澄澈,黄昏观落日最佳,夜中可揽月吟诗,饮月轩是府里招待贵客的宴厅,红墙峻宇盘蛟绣楹,到了饭时,挝钟考鼓,好不气派。
大家都到了,单等秦婴一行。
上首坐着的是老夫人,自不必说。下边空着秦婴的位置,再往下乃是二爷秦楝,如今是五品的大理寺少卿,和夫人卢氏,乃是名门贵女。
三姐儿秦月华嫁与镇南王做了王妃,不在府里。
四爷秦泗最年幼,今年才十八,如今在镇抚使做个正六品的锦衣卫百户,今年刚刚成亲,娶妻姜氏,书香门第。
老夫人看看这三兄弟,笑的合不拢嘴来,她命好,有这些争气儿孙,具是紫袍玉带,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二爷秦楝和四爷秦泗见兄长来,自然起身相迎,提起王氏,都叹息道:“节哀顺变。”
秦婴不以为意:“无妨,我们坐。”
二夫人和四夫人也急忙起身,和秦婴问安,秦婴略一颔首,示意坐下。
二夫人卢氏笑道:“多年未见,大爷还是那个样子,一点没变。适才和老夫人聊天才说到,大爷出生的时候瑞气满屋,如今一看果然是个将星!满朝文武,就数大爷年纪最轻,权势最盛。您昨儿班师回朝的时候我还路过瞧了,当真是赫赫煊煊,威风凛凛。如今大爷走到这里和咱们一桌,我还有些恍惚,总觉天上星宿怎么来了,觉得不真实呢。”
说罢,起身,亲自给大爷斟酒:“大爷喝一杯暖暖身子,这可是我爹从西北带回来的琼浆液哩。”
秦婴饮了一杯,挑眉:“果是好酒。”
“大爷喜欢,我那里还有一坛子,回头给您搬过去。”
老夫人打趣卢氏:“你这小蹄子,惯会溜须拍马,谁得势了巴结谁,寻常在老身面前卖乖,大爷回来了又去奉承大爷,倒把我这个老婆子撂一边了!”
卢氏笑,也给老夫人倒了一杯:“哟,您可冤枉儿媳!这酒我给您喝过,您嫌弃性烈还埋汰了我两句。如今我不给您倒,您又计较。好,那媳妇给您倒一大杯,您不喝完我不依!”
说罢,送到老夫人嘴巴,装模作样逼着她喝,老夫人求饶,哈哈大笑:“老二,快把你这媳妇带走,这是要灌醉老婆子啊!”
四爷秦泗哈哈大笑笑道:“您指望二哥那个耙耳朵做什么?帮二嫂一齐灌您吗?他可是京城出了名的妻管严。”
二爷微赧,笑的平和。他不善言辞,也不怎么说话。
卢氏收手,回到位上,又给二爷和四爷倒了酒,问姜氏要不要,姜氏紧张的摇摇头,不说话。
秦婴看见这其乐融融的一幕,嘴角微勾。他拍拍手,丫鬟进来上菜,老夫人特别吩咐厨房,做的全是秦婴喜欢吃的菜肴。
一家人边喝酒边用膳,有说有笑。
四爷秦泗本就是个混世魔王,几杯酒下肚,头脑有些发蒙,忽然站起身来,对秦婴道:
“大哥,说起来小弟有一个不情之请。王氏走了,我想向你讨个丫头做通房,不知可否?”
他此言一出,饭席上安静了下来。
姜氏红了眼眶,只低头不说话。夫君在家宴上,当着她的面要通房,这好似打了她一个巴掌般难堪。
她本是书香门第的女儿,性子柔淑,老夫人看中她也是为管束秦泗。可秦泗嫌弃她呆板,又欺她娘家势小,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
老夫人也皱眉,有些不悦。
可秦泗喝高了,哪里管得了这些:“哥,就是那个叫竹……”
秦婴不紧不缓的扣了扣檀木桌,檀木厚重浅绿,映见他宽大手背上伏脉青筋。老夫人一见,便知这是秦婴生气的标准,自己闭了嘴。秦楝也愣住,有些无措。
秦婴面色微沉,声音冷下去,对姜氏道:“你家爷喝醉了,扶他下去休息。酒醒了,让他去我书房。”
这便是要找他谈话训斥的意思。
姜氏连忙点头,扶着醉醺醺的秦泗离开。
卢氏忙出来暖场:“想是四爷太激动,酒后失言,年轻人气血方刚,嘴上全是醉话,别当个真。咱们吃咱们的,来,老太太,我来给您剥虾,好也不好?”
老太太这才重新笑起来。
秦婴瞧见卢氏和姜氏,心里有了主意。姜氏到底是小门小户出生,拘谨懦弱,不客气的说便是上不得台面。倒是卢氏是把持的好手,他正好有件事需要她帮忙。
想着,他开口:“弟妹,说起来有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大爷只管吩咐。”
“王氏走了,无人主持治丧,想请你操办一下,马上过年,无需大办,早早入土为安的好,银子走大房的账上,事成之后少不了酬谢。”秦婴略一顿:
“时间有些紧促,三日内便要盖棺出殡,若缺人手,王氏府里的丫头,任你差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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