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莺眠沐浴之后,留在了罗汉榻上,就着灯火看花样子,脑中想着用夹缬做底子能把这些纹案变成什么样,母亲教给了她针线绝技,这也是崔莺眠一贯用来使自己保持冷静的良药。她现在不能乱。
相信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贺兰桀应该不会过来,也不会召见自己,别说今夜的不愉快,秋狝对他很重要,圣人的身体时好时坏,随时都有可能崩塌,他必须比赵王多做一手准备,这够令他头痛了,这个时候,再昏庸的人也不会心里只想着儿女私情。
“对了,”崔莺眠仰头看向正捻灯花的明钗,“你说有办法,你们想到什么办法了?”
明钗颔首,“是的,目前我有一计,但还需要郎君与我们里应外合,这次我就是要通知郎君,让他做好接应的准备。”
“是什么?”崔莺眠不放心,必须问到底。
明钗道:“我有一包药粉,将药粉投入井里,人食之,浑身起疱疹,便出现传染现象,轻则腹泻呕吐,重则丧命。情况有些像疫病,发作极快,一两日就能浑身高热,不过传染的范围不大,只要隔离起来,就不会出现任何扩大范围的问题。”
崔莺眠一怔。丧命的代价未免也……
“娘子放心,”明钗看出了她的顾虑,“我的毒储备不多,不够要人命,但需要娘子扮作染疫之人,到时用白绫覆盖,抬出宫门去。由我扮作娘子,暂时顶着稳住局面,伺机脱身。”
“这……”崔莺眠暗蹙眉头,“太过冒险。你真的能在禁军的眼皮底下溜出去么?”
说实话,明钗并无把握。但她是郎君的死士。死士,死生便为虚诞,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惜。如果能顶替崔莺眠去死,只要郎君目的达成,那是值得的。但相处下来,明钗对崔莺眠也有了几分了解,如果是以牺牲另一条人命作为代价去换取她的自由,她是不会干的。因此,明钗只能用十拿九稳的姿态向她扯谎。
“娘子放心,我们在宫中,还有内应。”
她有武功傍身,且在崔莺眠面前自夸一番,道:“只要郎君答应,此计至少七成胜算,娘子,欲成事不拘小节,倘若你拿不下这个决心,还想要在贺兰桀眼皮之下逃走,明钗只能说难如登天,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一切后果,您都需要先计算好,并且能够承受这代价。”
明钗说的也有道理,凡事优柔寡断,难当大任。贺兰桀是太子,率禁宫三千人众,兵马司一半的人听从他调度,倘或不见一点血,如何能逃出他精心设下的囚牢?
况今夜之后,她觉得逃离东宫刻不容缓。
倘或无路可走,人总是要先利己的。
崔莺眠长长地吸入一口浊气,斩钉截铁地对明钗道:“好,如果你和子初哥哥都认为有把握,此计可行,我一切服从你们的安排。”
崔莺眠虽然有过片刻迟疑,但她是一旦拿定主意,就九头牛都拉不回的人。这点明钗曾听萧子初说过,万分放心。
计划议定,崔莺眠一宿无梦。
翌日,贺兰桀出宫而去。是为了昨夜里的扶风巷刺杀。虽然他人没有伤着半点,但刺杀储君乃谋逆大罪,更何况贺兰桀一口咬定是萧子初所为,他肯定是要查的。崔莺眠就这件事问过明钗,问她这几个月萧子初是否一直留于玉京崔宅,蛰伏伺机而动,得到的是肯定的回答。
但对于刺杀事件,明钗这样告诉崔莺眠:“绝不是郎君。”
“那会是谁。”
既然不是萧子初,崔莺眠就暂且放了一半的心,至少贺兰桀不会顺藤摸瓜将麻烦找到萧子初头上,但至于是谁,崔莺眠心底没数。
明钗道:“娘子,天底下,欲杀贺兰桀之人多如牛毛,怎知是哪一路仇家。”
崔莺眠暗暗点头。
大晔灭六国立朝,杀尽六国贵族,得罪天下豪杰,贺家子孙的头颅悬在刀剑之上,是无数人恨不能食肉寝皮的存在,现在大晔又有红衣教兴起,教徒鱼龙混杂,以颠覆江山为己任,他们肯定也是想要贺兰桀的命的。再加上一个对皇位虎视眈眈的赵王,以及背后扶持赵王的王氏一族,贺兰桀被推到储君的宝座上之后一直是四面树敌。但贺兰桀命硬得很,他们刺杀不成。早在闺中时,崔莺眠就已听说过多次暗杀他的传闻了,当时真真假假谁也不知,现在看来,应是不假。
就算不是萧子初,他应该也会查下去,他和他母妃这样的人,奉行的是小心驶得万年船的圭臬,是不容许放过一个的。
明钗沉吟,半晌后,启唇说道:“娘子,若想万无一失,我以为,深宫之中尚有可以借力打力的对象,譬如……勤妃。”
目前,这只是明钗的一种想法,她在征询崔莺眠的意见。
崔莺眠摇头否决,明钗反问:“难道娘子不觉得,勤妃要将娘子扫出宫闱么,我早有耳闻,她看中了河东柳氏的娘子,想让柳氏做太子妃。”
那百年世家出来的娘子,个顶个的貌美不说,且身怀咏絮之才,加上身后有大家族为树荫,可为丈夫臂助,无怪勤妃相中,为自己儿子垂涎。
崔莺眠道:“勤妃,固然是很不看不惯我的,但你不要忘了,她是谁的母亲。”
明钗了然。
崔莺眠接着剖析:“崔府败落,将我掳进宫来,就有勤妃的手笔在里头。我若生出离意,对贺兰桀形同背叛,对她,自然更加就是一种背叛,她只要知道我们有这样的念头,非但不会帮我们,还会第一时间杀了我们。毕竟在这个节骨眼上,勤妃不容许我这样一个不恒定的棋子存在,搅乱了她苦心维持的赵王与太子间的平衡。像他们这样高高在上的人,历来只有她们不要的,他们可以顺毛,加以宠爱,也可以随时毁弃,而没有敢不要他们的。”
这番讽刺之言,更是深刻入骨。连明钗都不禁打了个寒噤,心道果然是帝王家水深不见底,而崔娘子出身高门,看得更为透彻。于是这种拉拢勤妃的蠢念头,明钗绝不再有。
黄昏暮云如潮一般,朝着黑漆漆的檐角压了下来,金鳞般的碎片,割破了巨幅的天幕,等待着黑夜抚平其伤口。
倚梧殿的角楼,就犹如独自盘踞尾巴舔舐伤口的兽,在如血的暗光里苟延残喘。
泻玉向游廊下的仓庚鸟喂食,这几日不知怎的,明钗伺候仓庚有些倦怠,这鸟好像没吃饱似的,终日耷拉着脑袋,一副病恹恹的姿态。泻玉回忆先前明钗拉开鸟笼,让仓庚飞进屋子里的活泼姿态,不由地出了神,一时手下不稳,今日竟招致大祸。
她和这种仓庚鸟毫无灵犀,失手不慎扯开了鸟笼以后,那只仓庚鸟竟扑腾飞了出来,甚至用它小巧的红爪子抓伤了泻玉的手背。
刺一下,泻玉的手上多了三道爪印,而那只小鸟,则足踏她手背,振翅扬长而去。
这只仓庚鸟可是太子殿下买来送给崔娘子的,泻玉自知惹了大祸,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满头大汗,急忙去找巡逻的沈辞帮忙抓鸟。
仓庚飞得不高,挑起了一干男人们的血性。
于是倚梧殿外竟头一次热闹了起来,翻墙的翻墙,架梯的架梯,猿猱攀援,灵猴上树,飞猫扑雀,各种姿势,就为了捕获一只可怜巴巴好不容易重获自由的小鸟。
他们在外边鞍前马后,就为一件,莫使崔娘子难过。
殊不知崔莺眠在屋中暗自握拳祷告,祈盼仓庚鸟能得以逃脱牢笼。
场面越乱,动静越大,她心越紧张。
终于,一切恢复了平静。
崔莺眠猛地睁开了眼,只见泻玉哭丧着脸从外边进来,一脸绝望。
“娘子,仓庚鸟飞跑了。”
崔莺眠面上稍霁,胸口的大石落了地,看着面前瑟瑟不安尤其害怕被罚的泻玉,不知怎么安慰,勉强上前,也只挤出了古怪的微笑来,看着有点儿幸灾乐祸。
泻玉:“……”
崔莺眠背过了身,拂了拂手,面含忧愁地道:“仓庚也是可怜,算了,由它吧。再喜欢,它也终究是不属于我的。”
泻玉听出了自怜自艾,物伤其类的意思,还愈发不忍心了,又愧又悔,既惊且惧,只得向周嬷嬷请罪去。
……
夜还未降临。
宸妃窗口的一树紫薇在暮风中摩挲着疏影,发出沙沙的响声,那姽婳的身影,犹如妖娆的胡姬舞步回旋地誊在碧纱窗上。
宸妃穿着身单薄的绛色团窠对鹊纹绢纱衣,外罩杏仁黄青云出岫纹的广袖排穗蒲桃文锦纱衫,天热时分,正一手摇扇,一手往冰鉴里取奶酪。这天气,就算是毕罗,她也都是盛好了放在冰上敷凉了才入口。幸得暑气很快就过了,过了立秋,就是秋狝。
秋狝一结束,天就会彻底地凉下来。
其实宸妃王襄生得冰肌雪骨,不耐暑气,天一热,便浑身冒汗,更如雪骨生香,触之温温凉凉,令武帝爱不能释手,这正是多年来她专宠的不能为人道的密辛。
这日黄昏,突然赵王叩门。
她让身旁的银荻给赵王开门,赵王的身姿挺拔,宛如幼树般,才过抽条的年纪,刚刚长成,已有股利落之气,宸妃看见他进门,尚未来得及注目,弯腰伏在案几上品尝冰过的苦杏仁奶酪,那厢赵王箭步蹦了过来,张口便叫道:“母妃!”
宸妃口中骂:“没正形!才领了殿前司,这又没规没矩,成什么样子,仔细圣人知晓又数落你。”
这次赵王心甘情愿地受了宸妃责骂,未几,他献宝一般地朝宸妃递出合拢的双手,眼眸亮灿灿的:“儿给母妃看样好东西。”
“是什么?”宸妃蹙眉盯住他合成棒槌一样的手,神情不悦。
赵王面上挂着喜色,在宸妃的注视下,“喏”一声,将手打开。
顿时,一只扑腾着翅膀的仓庚鸟从他的掌中飞了出来,尾羽艳丽,双足粉红,一下便跳到了宸妃的冰鉴里,冻得小脚丫一激灵,于是连忙飞出。
眼看仓庚逃出了殿门,而赵王还跪在跟前除了傻笑便无动作,宸妃更是着恼:“你让母妃看的什么?”
“母妃勿惊,东西已经留下了。”赵王神秘地微笑,“这只鸟,可是从二哥的东宫飞出来的,恰巧落入了我的罗网。看来这是天意。”
商量得好好的,结果最后怎么变成火遁了呢?
赵王有话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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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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