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瞎子能看见

早春清晨。

渔起村角落,吱呀一声响,木横栏被人从里打开,紧接着走出一青年。着粗布衣衫,细瘦高挑,脸部肤色比常人苍白出许多。骤然移目看来时,那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澄澈明亮,干净得很。

白绪惊得抓住身旁人一同矮身往土墙下躲,稍久没听见动静,探头看见青年远去的背影,他又抓着人赶紧跟上。

两人跟着青年一路步行至镇上,看他进入月鹤坊后院的某间屋内,再出来换上长袖青衫,混入人群两手捧埙跪坐在大堂角落开始演奏。

白绪听了片刻,兴致缺缺,“他就是俞行默,那个失而复明的小瞎子?”

“就是他。”季迁呷口茶,“听镇上人说,他打从出娘胎起就是个瞎子,都瞎了十八年了,但不知道怎么回事,他那双眼睛突然就能看到了。大概就半个月之前的事。”

白绪是个粗人,欣赏不来弯绕缠绵的乐声,茶很快喝光了,他唤人再要了一壶以及一些吃食。

趁小二布菜的空挡,他打听道:“楼下的那些乐师,每日都来吗?”

“这哪能呐,小店做的可都是些小本生意,哪有那么多钱养乐师,平日里只会请上五六个充当门面。”

“那今日?”

“今儿不是花灯节嘛。”

白绪不关心节日,想了想,直接问:“楼下角落里吹埙那个…”

他话还没说完,小二十分上道,“您是说俞行默?客官您莫不也是外地赶来向他讨要眼睛复明的秘术吧?”

白绪就坡下驴,“算是吧,你知道?”

小二收起摆盘,没说话。

白绪亮出白银。

小二于是笑眯眯道:“他是怎么能看见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您啊,是第七波赶来的外地人。这前六波啊,全被他一句‘求己不若拜神,拜神不若睡觉’给堵了。我看您二位啊,还是早日回家去吧,别平白浪费了时间。”

季迁插嘴,“去拜神?”

“他哪里去拜过什么神呦!咱们镇上就这一座寺庙,还是在山上,他一个瞎子哪里会往那种地方跑。总不能是能看见之后去的吧,那还有个啥子用?”

季迁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样似十分认同。白绪却道:“也不见得。人家不都说了求神不若睡觉,或者他就是夜夜在梦里求神拜佛的呢?”

“有道理。”季迁再次点头,“不过一个瞎子,能知道神佛长啥样吗?”

白绪捻起果子堵住他的嘴,又问道:“不过他如果真的日夜求神拜佛,那门前又怎么会挖出小孩子的尸体呢?我听人说,那小孩的眼珠子都被挖走了是吧?”

“原来您二位是为这事来的啊。”小二害了一声,“这事啊早在两个月前就破案了,二位没听说吗?”

“听说凶手是隔壁屠夫,因为那孩子经常去他的摊子上偷肉,争执时一个不小心就将人打死了。”季迁接下去,“那屠夫将人打死之后欺负俞瞎子看不见,就连夜把尸体埋在他家门前的树下。”

“可不是嘛,也幸亏这瞎子啊运气好,踩着觉得不对劲就去报官了,要不然可不得冤死!”

两人对视一眼,屏退小二,白绪惊疑,“报官的人是他?”

“不是,我打听到是同村的木匠,去给他家送打好的凳子时刚好碰上,就帮人把官给报了,毕竟那时候他眼睛还瞎着呢。”

“这样巧?”

“也不算巧,大白天,就算不是木匠,也是其他什么人。”

两人高坐二楼隔一道珠帘将大堂内的场景收入眼底。在看到俞行默第三次偷摸换腿后,白绪敛眸微笑,摸了摸下巴说:“他看起来,傻不愣登的,不像是会杀人的样子。”

“听说他胆子是挺小来着,连杀鸡都是拜托的同村人。”季迁顺他话往下接了一句,然后反应过来,“不对啊七哥,你之前还不是跟我说,长得最不像是会杀人样子的人,最有可能是心理扭曲的变态凶手?”

白绪笑了笑,没话说。

真傻与装傻,到底还是有迹可循。

乐坊这种地方,往往是黄昏过后才渐热闹,两人在乐坊消磨了大半时光,从白日听到晌午,日头斜落进围栏内,灿烂薄凉,乐师终于换下一波,俞行默回到后院,又换回来时的粗衣布衫。

看他一副打算回家的架势,季迁问道:“七哥,咱还跟吗?”

“跟,看着人回村进屋再说。”

元宵佳节,日头薄弱,云落镇上繁盛热闹,烛芯尚未点燃的各色花灯早早摆出,巷口这会儿已经开始了高跷表演。

出乎意料,俞行默没立刻回村,白绪尾随他步入小巷,看他走一路买了一路的花灯与糕点、零嘴儿,两手提不下,腰带上还挂满了一圈,嘴里还叼着块手掌大的绿豆糕饼,就这样还身残志坚地挤进人群堆里去看高跷表演。

季迁咋舌,拿后肘捅了捅身旁人,还没说话,就听白绪道:“不对劲。”

他当即回头看向俞行默,因为身高不够围观者太多还翘脚伸长脖子去看,那个青年就站在他们对面人群外围,斜歪着腰,嘴里不知在嘀咕着什么,一张一合,偶尔笑嘻嘻的咬着手里的糕点。

“哪里不对劲?”

“注意着点,他看过来了。”白绪把人拉下来按进人群,对上俞行默看来的视线只当没看见,假意十分专注的欣赏表演,余光扫见那人的笑容顿收,连手中糕点都不再吃,一把塞回兜里,鼓圆了两只眼睛瞪过来。

季迁还在问,“哪里不对劲啊?”

白绪转开他的头,道:“先别看,我们好像被发现了。”

“哦。”季迁配合,“所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了啊?我刚儿一直望着,我怎么就没看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手里那袋子绿豆糕少了一块。”

季迁惊道:“我去白绪你有病吧,盯着人家糕点看什么看,想吃咱就去买啊又不是没这个钱。”

白绪重复道:“我说,他手里那袋绿豆糕少了一块。”

季迁不解,“少就少了呗,兴许是掉地上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不是掉在地上。那袋糕点咱们是看着打包好的,三块堆叠码起三层,他只取用了两块,但现在你看,最上面的那一块不见了。”白绪面露犹疑,“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这是白日,白绪自然不可能看错。俞行默吃块糕点像是衙门里的那只兔子,两瓣嘴巴鼓动飞快,叭叭叭的,因而看得入神了些。他当然不会跟季迁承认是真的想吃那块糕点,所以他看得分明,那块糕点,是凭空消失。就在眨眼之间。

“你昨日是不是打听到,云落镇上经常有鬼出没?”白绪侧目与季迁对视,眼神阴涔涔的,季迁心里一咯噔,刚想骂他有病,抬头看见对面人不见了,拉住白绪胳膊急吼吼道:“七哥,人,人不见了!”

闻言白绪抬头撩开眼眸四周扫视一圈,果真没看见俞行默,他心中一咯噔,立即道:“分开找,不管找不找得到傍晚在酒楼碰头。”

“是。”

这条道路四通八达,弯绕着生出七八条巷子分叉,白绪钻出人群,遥望街头街尾一时竟不知要往哪个方向哪条路去寻人。他跟踪俞行默的时间尚短,昨夜赶到云落镇,打听到消息今早才找到人,有关俞行默的一切他都不甚了解,单看此人其表,单纯、贪吃、爱玩,大概乐技也不精湛……不,白绪很快将刚定下的印象反驳掉,刚复明的人,宛若新生,正是对一切都好奇新鲜的时候。

无论之前有何种黑暗,在新生的那一瞬间,都会被光明覆盖,因好奇而流露出的情感,也会具有迷惑性的色彩。

他想了想,折身往回走,这条路上尽是些小孩子的玩意儿,还有家首饰铺子。来时俞行默似乎对那家铺子很感兴趣,都走过了还回头遥遥望了好几眼,但不知为何没进去。他打算去撞撞运气。

白绪踏进铺子里,刚巧见到正垂眸挑选银饰的俞行默。他指尖捏着枚小孩家用的银锁,拨弄坠着的铃铛,翻来覆去的看,眸光透露出的好奇意味浮于表面。

相比于街巷,店内人更是少得可怜,白绪一进去便有人相迎,邀迎声引得众人移目望来。白绪心道一声不好,抬头,视线果真与俞行默撞上。

对方黑眼珠偏斜,露出大半眼白对他,腮帮子鼓起半只,怒气冲冲地转回去摇手里的银锁铃铛,清脆的细响一声声皆撞在白绪心上,撞得他实在是尴尬。

看样子是跟踪暴露得太明显。白绪摸摸鼻子,看着他转过去的背影心头却浮起丝古怪,从今早的渔起村,到上午的月鹤坊,再到刚才的高跷戏,俞行默的余光好似总能与他对接上,若有似无,难不成这小瞎子被打通任督二脉,还顺带开了第三只眼?

白绪硬着头皮挥退店小二,被人发现,索性大大方方地走至俞行默近身旁,指了指柜台里与俞行默手里同样式的银锁,示意小二取给他看。

银锁质地纯净,精致轻巧一枚,其上细致的雕刻着莲花图案,荷叶宽大肥厚,花瓣层层叠叠包拢着“长命百岁”四个小字。

白绪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道:“小公子要买银锁?那不如买这枚,莲花纯净高雅,寓意纯真善良的本性,这上头还刻有长命百岁四字,吉利,好兆头。”

俞行默哼的一声,目光垂下,长睫毛茸茸的,染着漂亮的金。正当白绪自知无趣要放下时,一只手却探过来取走银锁。

青年爽朗的声音响起,“掌柜的,就这枚了,结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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