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
酒楼门口高挂起两盏大红灯笼,道路上花灯繁肆,人流如织。季迁找到白绪时,这人歪头倚靠在栏杆上,正往嘴里灌水。
季迁凑过去闻了闻,惊道:“我去,你疯啦,跟踪结果没出来就先喝上庆功酒了?”
说罢抢过酒壶,拨开塞子探头看,“呦呵,半壶,看样子还没喝多少,不过,你脸怎么红成这个鬼样?”
“不是半壶,是……很多壶外加半壶。”白绪没完全醉,被人抢了酒壶也反应不过来,仅是醉醺醺的瞥了一眼他,目光很快又转回去,重新投向栏杆对面的花灯小摊。
他开口低声道:“季迁,我好像真看见鬼了。”
白日里那俞行默还真买了他随手指下的银锁,随后便出了铺子,白绪借看首饰为由,差他一步也走出铺子,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
这次他看得分明,俞行默捏着银锁递至身旁,银光晃晃,眨眼便消失不见。这还不算诡异,下一秒,行至转角的瞬间,那小瞎子如同银锁一样,唰一下,人就不见了。
就在眼前,他眼睁睁看着人消失的。
起初白绪还不信邪,连忙从街头到街尾将人翻来覆去地搜寻好一番,直到真没寻到人。他立在青天白日之下,才觉浑身冒冷汗。
人,活人,怎么可能会突然消失不见?
他带着冷汗回到与季迁约定好的酒楼,因为害怕,一连猛灌了好几壶酒才逐渐冷静下来,用晕乎乎的脑子细想这件事。
人突然消失也不是没有可能,他从前听说那些江湖艺人会借用一些道具,在看客面前突然消失以达到惊奇的目的。
但是,一个刚复明不久的小瞎子……会熟练使用那些道具吗?而且还是在熙攘的人群之中?
白绪想不明白,越想不明白就越是往那些鬼神怪谈靠拢,越靠拢,越害怕,不知不觉间喝了很多酒,才缓和心底里的那股子寒凉。
“鬼?白七哥,我看你是真喝醉了吧。”季迁大马金刀地坐到他对面去,先呼呼呼连灌了两杯冷透的茶,又吃了几口菜,嘴里嚷着好吃,还不忘抱怨,“我找那小瞎子找了整整半日,殚精竭虑苦心极力,连口水都没喝上,你倒好,在这儿赏灯喝酒,还喝得醉醺醺的!等我回去,我定要跟大人告你的状。”
晚风阴冷,吹得白绪头疼,揉着脑壳敷衍问:“那你找着了吗?”
他本是随口一问,俞行默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见,总不能刚巧就被季迁给碰上了吧?
哪知还真有这般巧的事。
“找着了,当然找着了!”提起此事季迁变得十分激动,又灌下一整杯茶,似有大事要讲的模样,“诶七哥我跟你说,咱俩分开之后,我怎么也找不着人,后忽然想起这镇上到村里的距离可不近,这路也不好走,这小瞎子胆子小,必定会在日落之前赶回家里。我立马就转身直接去了渔起村堵人,哎嗨,还真叫我猜准了,把人给堵着了!”
话到此处,季迁突的一转,重重的撂下“但是”二字,白绪心中不作他念,并没被季迁牵着鼻子走,目光从街角收回,慵懒附和道:“但是什么,他也在你眼皮底下消失了?”
“害,突然消失,这怎可能?那小瞎子倒是想消失呢。”季迁摆摆手,“有人在小瞎子的家里翻出一具小孩尸体,报官了,人一回村当场就被衙役压走,这会儿估计人已经在大牢里了。”
白绪心中咯噔,酒醒大半,忙追问道:“尸体?”
“是啊,小瞎子看着人模狗样,那胆小的劲儿我都信了,结果还真是杀人凶手,人赃俱获收押入狱,咱们的任务也算完成了。”
白绪沉默不语,两指摩挲着茶盏陷入沉思。季迁咧开嘴叭叭叭往嘴里塞饭,末了还嫌弃道:“怎么都没有包子,七哥你不厚道,自己喝酒吃肉连口包子都不给留?小二!”
“二什么二!别吃了!”白绪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猛然拍了下桌子站起。
“哎哟你做什么?”季迁被他吓到,见人话都不解释一句直接往外跑,他在后头嚷叫着,一手抓两馒头连忙跟上。可恨道路上人流密集,他一出酒楼就看不见人影了。
渔起村隶属于云落镇,所有案件会移交镇上的官府查办处置。白绪扎进人群,几经辗转找到当地府衙,彼时天已大暗,街道清冷,因云雾的缘故连星子也不见几粒。
相比于地形,他还是更熟练用银子买通狱卒。甬道漆黑窄小潮湿,恶臭与寒冷扑面而来,他手持狱卒友情赞助的烛台矮身钻进去,两门牢门内犯人各色的求饶、喊冤、惨叫皆凄厉的在他周身盘桓。
虐杀稚子是死罪,这座监牢关押的都是必死的罪犯。
白绪在监牢最尽头找到俞行默。
瘦弱单薄一只蜷缩在角落的干草垫子上,白绪将烛台移近,借微渺烛光看见那人白色囚衣上东一道西一道的血色鞭印斑驳交错,唇色苍白,像只可怜的狸奴。似是被骤然的光亮照到,狸奴睡得不甚安稳,浓长的睫毛颤着抖开,那双眼睛仍旧是白日里那般透亮干净。
来人见到他十分惊讶,却没起身,保持窝在草席上的姿势,“你来了?”嗓音粗沉沙哑。
“你知道我会来?”白绪蹲下身,伸手探进牢笼将烛台搁在两人中间,问道:“为什么不直接消失?”
“白大人真是爱开玩笑,我又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怎么可能有那个本事。”俞行默闻言勾唇勉强一笑,牵扯到嘴角的伤口,笑容快速收敛,龇牙咧嘴的往牙缝里咝气。
白绪在牢笼外静静看他吐出舌头小心翼翼地舔舐嘴角被利器打出的口子,等人缓过劲,弯曲指节敲了敲牢房的铁栏杆,认真诓他,“我不姓白,你叫错人了。”
此言一出,对面的小瞎子仿佛失了声,白绪见人愤愤闭上眼睛很不耐烦面对他的模样,不由得心生笑意,再次敲了敲栏杆,“怎么,眼睛刚好,嗓子又哑了?说话。”
里头人还是不答,白绪又道:“既然哑巴了那我可就走喽?”
久没得到回答,白绪料定他不会放过他这一棵救命稻草,便装出一副要走的模样,刚起身,忽然听到背后人道:
“白一怀,京城人氏,礼部尚书白仲次子,因对仕途无意叛逆离家加入千案阁,如果我没有搞错,今年,应该是你离家的第三年。”
“原来知道的还真不少。”白绪低声哂笑,成功被他留下,折身回去,隔着铁栏杆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人,慢条斯理道:“天生的瞎子,却在一夕之间突然失而复明,明明是个人类,却会在人群之中突然消失。知道我的名字,知道我的身世,甚至连我离家几年都猜想得如此正确。知晓我要来,知道我在跟踪……俞行默,你究竟是谁?”
“毕竟你跟踪了我这么久,我如果什么都不知道,岂不是对不起你们的跟踪?”
白绪半跪下来,“我对你如何得知我的这些事情不感兴趣,又不是什么大秘密,我只想知道,一个月前,那个孩子,你是凶手吗?”
“哎呀呀,我怎么突然这么困,我不会要死了吧?听说只有死人会这么多觉。”俞行默作势要翻过身续上睡意,白绪伸手穿过栏杆攥住他手腕,在感受到掌下这人剧烈的颤抖后松开手,默了会儿,厉声重复道:“俞行默,告诉我,你是凶手吗?”
“我说不是,你信吗?”俞行默从地上慢吞吞坐起,伤口疼得厉害,他一直在发抖,手腕撑在地上,细瘦一条,那上头也布满红色的鞭痕。
监牢中很冷,关押死囚的监牢更甚。寒意打从进来之初就沿着骨头缝慢慢钻进深处,直至蔓延到四肢百骸,连带着牙齿都在打颤。还有潮湿,阴湿的水汽穿透布料黏附在人的皮肤上,将寒冷全然堵在骨头里。
目光从他手腕上收回,白绪实诚道:“我不信。”
“不信还来特地问我?白绪,你丫的是不是闲得慌?”俞行默笑了一下,抬头,挑起眉眼,直视他的眼睛,“千案阁对此案结果有疑,所以交予你秘密查办,说白了就是认定我才是凶手,但苦于无证。可是如今我却卷入另一个案件,还被抓来这么个鬼地方,白绪白大人,您说,您这个任务,算是成功,还是失败?”
空气仿佛静止了一瞬。
白绪又问:“这次的凶手,是你吗?”
俞行默道:“当然也不是,我比窦娥还冤。”
“窦娥是谁?”
“如我这样被冤枉的人。”
白绪陷入沉思,半晌,开口道:“你想要什么?”
烛光摇曳,小瞎子的脸上光影晃动,明暗交叠,耳边尽是犯人凄厉的哀嚎,夹杂阴湿角落里老鼠的窸窣响动。他想要什么似乎不言而喻。
果然,俞行默靠近他,低声道:“带我出去,千案阁凌驾于官府之上,我知道你有这个权利。”
他是千案阁位列第七的案鼎,手持令牌,的确有这个权利私提犯人重新再审。俞行默距离他太近,吐息喷在他脸上,与周遭的环境同样冰凉,白绪道:“可以,待明日晨起,府衙开门,我会去寻县令将你提出。”
“不,不要明日,就现在,现在就带我出去,这里太冷了。”俞行默双手握紧铁栏杆,目光灼然,希冀期盼全浮在表面。他再次强调,“就今日,就现在。门上这把锁对你来说应该不算难,撬开它。”
白绪掐起他的下颌,歪着脑袋打量起人,离得近,加速的心跳声声清晰入耳,偏这人面上又毫无慌乱,仅是又凑近了一些,两眸无辜睁大,状似催促。白绪手下用力,见眼前这人因吃痛皱起的眉,终于撕破事事筹谋于心的伪装,心里不由得生出一抹隐秘的快意,问道:“俞行默,咱俩今日真的是第一次见面吗?”
“白大人如果没有失忆的话,这是咱俩第一次见面。”俞行默抬手,攥住他手掌,使劲往下扯。
他手指冷得像冰疙瘩一样,白绪就势松开,道了声如你所愿,起身去开了锁。
白绪撬锁撬得十分熟练,很快掰开锁打开,立在牢门口,脸上浮现出得意的表情,对里头那人懒洋洋道:“不用客气,不用崇拜,出来吧。”
“走不动,我被活活打了二十鞭,人都要被打没了。”
“那怎么办?”
俞行默抬头望向他,朝他伸出双臂,“还能怎么办,看你身强体壮的,抱我出去。我前头后背全是伤。”
白绪:“……行,你说的有理。”
于是捂住口鼻走进去,弯腰要抱起他,却被人挡了一下。他不解,紧接听得这小瞎子又提要求,“你的披肩,脱下来,我冷。”
白绪咬牙切齿,忍住要打人的**,“俞行默,你别太过分。”
俞行默:“别废话,你就说你脱不脱?”
白绪:“……你说的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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