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难道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吗?
林雪痕在心里沉默地摇头否认,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怕死,但对于自己来说,从得知要为皇夫去寻找龙牙而踏上宿湖的那天开始,死亡就已经变成了不可忽视的事。
甚至于在有了这段时间的种种经历以来,她更觉得死亡已经成为了自己日后要习以为常的事情。
可是当思绪慢慢回溯到还在宿湖的时候,当自己重新长出的完好身体从焦炭里一点点剥离出来的时候,林雪痕却还清晰的记得那种痛,那是深深镌刻在灵魂烙印上的痛。
已经碳化的骨头重新长成,又一点点生出血液皮肉,她宛如一个初生的婴儿艰难的从母体里挣脱出来,然后在林子里捡拾了其他同伴尸体上的衣服穿好,收好了那块烛龙之焰,跌跌撞撞地跑出了林子。
她刻意遗忘了那段经过,甚至在以后的梦里都不敢梦见,其实自己当时就已经死去了。
骆绝霜见她不说话,又走上来轻声劝慰:“我知道你不想留在樾国,但留在宫千落身边,你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帝王自古都是如此,他们掌握着世人生杀大权,要用你的时候自然对你多几分器重,不用你的时候就可以随便找个理由杀了你。何况你家女皇陛下喜怒无常,脾气更难捉摸,你要是跟她回去,恐怕要不了多久,白泽就又要踏上寻你的路程了。”
他言毕又指了指林雪痕手臂上的图案,“你可别以为这些花是保命符,这些可都是诅咒。”
“诅咒?”
“对。”他点着头,“让我们求死无能的诅咒。”
男人说话间眸里的光淡了下去,似是在思考什么似的,错神地盯着忘川河里挣扎的游魂发呆。看了一会儿,林雪痕凑上来:“那些在河里挣扎的,到底是什么?”
“都是些不愿意喝孟婆汤的人,有些是痴情种,有些是为了报仇,总之都有奇奇怪怪的理由。他们一直在奈何桥边徘徊,时间久了,渐渐就都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徘徊,但是心中却还记得不喝孟婆汤的执念,便只能跳下这忘川河,成为这河里的孤魂。”
“那。。”脑海里忽然闪过一道灵光,林雪痕朝河里数不清的挣扎人影望去,“如果一个人的尸身被秘术封住不腐,是否还能找回魂魄,让他还阳?”
“人一但死亡,三魂七魄就会离体,尸身腐烂是常态。若是能保存一个死人的尸身完好,那应该是在身体里至少封印了一魂一魄。按理说,这个人的魂魄不全,孟婆便不会喂汤后放他过桥,那他剩下的魂魄肯定就还在奈何桥附近徘徊。”骆绝霜说着又看了一样那座一眼望不到边的巨大长形木桥,语气有些为难:“道理是这个道理,只是你要是想找到这个人绝不容易。他更有可能已
经掉进了忘川河里,那就更麻烦了。”
“而且啊。。这座桥的脾气还不太好,和我们也不太对付。。。”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压得极低,林雪痕也只是能勉强听清楚他在说什么,耳边却忽然炸响一个清亮的女声,“骆绝霜,我看你是皮痒,你凭着哪点得知的我脾气不好?”
“糟糕,真是说曹操,曹操到。”那把清亮的的女声就荡在身后不远的地方,骆绝霜只好自认倒霉地嘀咕了一句,僵硬着身体转过脖子,一眼就看见身后距离自己只有几步远的的红衣女子。
那女子个子十分高挑,在这混沌地界里谁看起来都是模模糊糊不甚真切,唯有她的脸清晰明朗,皮肤白得几乎晃痛了周围人的眼睛。她眉目清俊,清淡的眼眸里泛着些冷意,只瞪视着骆绝霜,似乎在等他的解释。
“木姐姐。。”骆绝霜深知在这里是绝对不能得罪这位大小姐的,连忙放低身段,讨好的前去凑近乎:“是我一时嘴快说错话了,方圆百里,谁不知道我们木姐姐脾气最好了。”
他极具讨好的神情里透着谄媚,林雪痕无语地挑了挑眉。
这还是那个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性情放荡不羁的骆绝霜吗?
“滚开。”看他哪儿都觉得不顺眼,女子一拂袖子,抬臂轻撑桥栏坐了上去,目光在林雪痕和骆绝霜之间来回逡巡了很久才道:
“白泽呢?”
“她说要去找人,让我们在这里等着。哦,对了,给您介绍一下,这是林雪痕。”男人轻扯了一下林雪痕的袖子,将她扯近了一些,介绍道:“雪痕,这是木钧灵木姐姐,是这座桥的。。嗯。。桥灵。”
“见过木姑娘。”林雪痕正准备躬身行礼,红衣女子却轻轻拂袖,袖中生风将她的胳膊抬起,笑道:“不必客气,今日我记住你这张脸了,日后要过桥我会给你行方便的。”
“诶?”见到她对林雪痕的态度和对自己的截然不同,骆绝霜有些诧异。“木姐姐,我和你认识这么久了,可从来没见你对我这么好啊?”
“你?”木钧灵白他一眼,“谁叫我脾气不好呢?且我不喜欢和丑人说话,也不会给丑人行方便,特别是丑男人,那就更没好脸色了。”
“丑男人”三个字狠狠剜了骆绝霜一下,他像被人踩到了尾巴的猫似的跳将起来。“我丑?如果我这样的都叫丑,那什么叫不丑?”
“你身边这位就比你好看,白泽也好看。想想也怪可怜的,一共就三个人,偏偏只有你丑,难怪你要刺朵花在脸上挡一挡了,要不然。。”
戏谑的话刚说了一半,桥身忽然晃动起来,幅度强劲到几乎将她整个人都掀翻进河里去。
林雪痕和骆绝霜也都感觉到了这股强烈的震动,两人正觉得莫名,却见木钧灵眉头一皱,自顾自道:“又是哪位想不开的跳桥了?”
两人闻言都往忘川河里看去,正巧看到有一个人从桥上某处直跃进水里,落下去时那片水域便“砰”的一声砸出了巨大的水花。
泡在附近河水里的亡魂见有人落下来,急忙都拥了上去,连蛰伏在河中的鱼头人身怪也凑了过去,水里一时好不热闹。
木钧灵撩着衣摆靠着桥栏看热闹,正想调侃,忽见那落水的人已在群怪和亡魂中探出了头,分明是白泽的脸!
她面色一白,急道:“是白泽落下去了!”
“不可能吧?”骆绝霜侧着身子看向桥下,可怜他连落水的人都还没看清楚,就觉得身体一轻,直飞了出去。
等再反应过来时,已是凄凄惨惨被人踢进了水里。
桥上传来木钧灵焦急的喊:“你还愣着?快去救白泽啊!”
骆绝霜刚掉到了水里就被身边的几只亡魂围住不停地撕扯头发,他没来得及挣脱开这些亡灵的纠缠就听到木钧灵毫无感情的喊话,气得嘴都歪了,嚷道:“你让我救人,你倒是踢得准一点啊!离这么远,我怎么过去啊?!”
他才刚吼了一句,又立刻被蜂拥上来的亡魂给按进了水里,他被灌了几大口腥臭的河水,好不容易挣扎着浮出了头,又听得河里“噗通”一声响,像是又有谁跳进了水里。
“我的姑奶奶,这个时候就别跟着瞎凑热闹了。”想想也知道,桥上现在一共就站了两个人,木钧灵是根本碰不得这忘川水的,那跳下来的就只有林雪痕了。他哀叹一声,甩开身上趴着的一个正在努力啃咬自己胳膊的矮个男人,拨开水里碍事的东西,往两人落水的地方奋力游去。
林雪痕落水的地方和白泽离得比较近,她原本就是在桥上看准了方位才跳的,一落进水里就精准地踩住一只鱼怪的脑袋浮了出来。
那只鱼怪突然被踩了一下,转头就冲着身边距离最近的另一只鱼怪咬了一口。
这一口张得巨大,一下咬掉了同伴的半边脑袋,血水翻涌时吸引了更多鱼怪的聚集,它们扎堆的互相撕扯,翻涌时形成了一股小小的漩涡,将周边的亡魂都给搅进去不少。
林雪痕则趁着混乱的时候潜入了水下,潜行游动几下,再钻出水面时已经游到了白泽身边。
“没事吧?”她刚拉了一下白泽的胳膊,立时被她身上的寒气冻得手指都蜷曲了,林雪痕咬牙活动了一下手,抬眸时看见白泽手里正拽着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
尽管这人现在泡在水里的长发污糟,一身褴褛看不清原本的样子,但林雪痕还是凭着身形认出来他了,这就是弥牟索檀。
是那个如死人般在床上不生不息躺了四年,却还一直被陛下悉心呵护照顾着的男人!
她曾答应了陛下要竭尽全力去寻找和治疗弥牟索檀,但眼下当自己真的亲眼看见他时,心口还是不免抽痛得紧。
白泽紧拽着那男人的胳膊,直到看他确实是没有丝毫要挣扎和逃跑的力气了,才拿出手腕上缠着的念珠,将这男人的魂魄吸了进去道:“人我是找到了,但他像是魂体受损,就算还阳怕也是个傻子,你真的还要交还给宫千落?”
傻子?
那做的一切努力不都白费了?
如果皇夫傻了,那和不能复生有什么区别?陛下怀抱期望这么久,还能再承受一次这样的打击吗?
思及此,林雪痕忙问:“可有办法修复?”
白泽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思忖片刻后微微点头:“我可以修复他的魂魄,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从今以后你要留在樾国侍奉樾国君主,不可再有旁的想法。”
还能有什么旁的想法?
林雪痕略有些凄苦地笑了笑,“我既答应了你,就会做到。”
“好。”
见她如此,白泽也不再逼迫,两人正准备往河边游去,河里扑腾的声音又变得剧烈,待看去时,便见得骆绝霜正拖着几只亡魂正在疯狂地撕打鱼怪。
他浸在水里,手里之前捏着的青色灯笼早就熄了,连灯笼都泡散成了一堆皱巴巴的纸。没有灯笼,他一个灵体在黄泉里便用不上
灵气,只能凭着蛮力撕打着还要近前来的鱼怪,边打边冲着两人喊:“你们两个有没有良心?是打算见死不救吗?”
“我来帮你。”林雪痕说着要上前去,白泽却拉住她的袖子,伸手去提那只追骆绝霜追得最凶最狠的鱼怪的鱼鳍。
她的手指才刚挨到鱼鳞,就听见“咔咔”两声脆响,那只鱼怪的脑袋瞬间就冻成了冰疙瘩,紧接着又是几声响,骆绝霜陷着的那一块水域都开始冻结成冰,无数的鱼怪和亡魂疯了般地朝后逃窜,但游得慢的还是被冻成了冰块。
骆绝霜也被冻得不轻,他哆嗦着扯脱了冻凝在身上的鱼怪尸体,搓着两只胳膊往岸边游。“我早就知道你不需要我们帮忙,就怪木钧灵这家伙。。”
话音没落,只见一截从桥上放下来的、原本是要抛向他的红绳瞬间转了方向,朝林雪痕的方向抛过去了。
“。。。。。。”瞧见了那根绳子正准备伸手拽住的骆绝霜傻了,待他看清楚是谁丢下来的绳子后忙冲着正拉着绳子网上爬的林雪痕和白泽道:“白泽,你能不能和木钧灵说说,让她别老是针对我?!”
已经上岸的白泽瞪了他一眼,语气里没有任何情绪。“谁叫你嘴贱?”
“。。。。。。”
最后还是林雪痕见他一直泡在水里可怜,抛了绳子下来救他。
骆绝霜拼命爬上去之后站在奈何桥上,他怕绝了这女人,不敢再招惹她,只缩到角落里用手不断去拧干湿掉的衣服。
白泽将念珠一圈圈地缠在林雪痕的手腕上,转身对木钧灵道:“钧灵,还得麻烦你替我摘两朵火照之路的花。”
木钧灵见到她将自己的念珠缠在别人手上原本有些不高兴,此时听她软声央求自己,阴郁的神情便一扫而光,点点头抛出手中红绳。
那股纤长的红绳便如疾驰的利箭般疾射出去,待它再回来时,绳圈里已经稳稳套着两朵刚从花茎上摘离的殷红花朵,她摊开右手,手心里便显出一只四四方方的青绿色木盒子。
木钧灵将摘下来的彼岸花放进盒子里封存好,递给白泽道:“封存之后只要不打开盒盖,不见烈日照射,可保存四十九天。”
“多谢。”白泽欲伸手去接盒子,手却被木钧灵一下握住,听她调皮笑道:“那你准备如何谢我?”
木钧灵本身长相清俊,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有几分严肃,但是笑起来的时候唇畔却带了几分蛊惑的风情,透着让人难以移开眼眸的迤逦。
距离她较近的林雪痕也因她这一笑而有些晃神,骆绝霜见状连忙上前来抬袖遮住她的眼睛将她拖到远处,小声叮嘱着:“可别看她的眼睛,这桥上不知有多少亡魂是被她诱惑的跳下桥去的。你这家伙不谙情事,可别着了这妖怪的道。”
木钧灵闻听此言正要生气,手心里却传来一阵清凉的触感,原来是白泽已经紧握住了她的手,“你曾说过想吃轩记的金枣糕,下次来的时候,我带给你?”
她是桥灵,木性极烈,即使是在阴气极重的黄泉也时常觉得热气翻腾难以忍受,可是当白泽的手握过来的时候她却觉得沁凉舒适,无比受用。
一想到这人还记得自己想吃的东西,想调侃和捉弄她的心思一下就没了,木钧灵握着她的手摇了摇,语气里带了几分自己都没觉察出的撒娇和软意。“那你可一定记得啊!还有,别隔得太久才来,我会想你的。”
骆绝霜在旁边听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他原本以为白泽不会给予任何回应,正准备讽刺木钧灵几句,却看到白泽不仅没挣脱她的手,还郑重地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他一时惊住,嘴巴大张,连要嘲讽的话都忘了。
-------------------------------------------------------------------------------
几人各怀心思的操小路还阳回墓室的时候,严青舜早已杀死了老鼠拿出了国玺。
地上躺着的鼠尸被匕首牢牢钉在地上,身体已经被匕首破开,内脏和血液流了一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怪味。
严青舜手里握着那颗拳头大小的四方形漆黑印章,见到几人睁眼靠过来时,他疲倦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眼睛看向骆绝霜道:“阿绝,国玺到手,樾国从此以后有新的王了!”
骆绝霜凝神看了他一阵,隐隐觉得他哪里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但这思绪只是转瞬即逝,随后便双膝跪地,额头在地上重重一磕。
“下臣骆绝霜叩见陛下,愿我主万康福寿,樾国国运延青。”
白泽、林雪痕和站在一边的秦牧也跪了下去,齐声叩拜呼喝。
“哈哈哈。。。”严青舜缓缓站起身,大笑着看着手里捏着的满是鼠血的印玺,笑着笑着他脸上喜悦的神情收敛,逐渐变成了残忍和阴戾。
他点了一下头,轻声道:“尔等。。平身吧。”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