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妃娘娘稍待,陛下处理完相关事宜之后即刻过来,走前还特意交代了奴婢,娘娘可以随意享用桌上的糕点,不用拘谨。”
直到小黄门尖细的嗓音从门口传来时,林雪痕才恍然觉得自己出窍了一天的灵魂归了位。
她忽然有些怨愤烬樾两国间达成的协议,修建的商贸之路也太过通畅了。原本需要策马疾驰几日的路程大大缩短,即使这一行送亲的队伍车马壮大走得异常缓慢,不过一日半的功夫,也就到了。
和严青舜摆出的送长公主出嫁的盛大形式不同,烬国这边就显得低调得多。
不止低调,甚至都可以用静悄悄来形容了。
乐鼓唢呐吹打之声在进入帝都瞳安之后就被要求彻底禁止,所有人都候在城门偏隅,由鸿胪寺少卿陈怀远亲自带人安顿好樾国的送亲使臣后才又换了一乘不起眼的小轿,将新嫁娘从侧门内转送入了宫里。
偷偷摸摸的做法好像这不是两国帝王与公主之间的联姻,而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换个方式来说,这也可以看做是宫千落采用的一种保护手段,对外给足严青若的名分,对内却只字不提,也是为了堵住烬国那些迂腐老臣的嘴,免得他们成天叨叨出什么有悖人伦,有违天理的话出来烦人。
光是从庆妃的这个庆字,就可以知晓部分女皇欢喜的心思了。
思绪被一点点拉回来,林雪痕挺立得僵直的脊背稍微放松了一下,缩在鲜红色袍袖里的手指轻微动了动。
“娘娘?”门口的人还在等一个回应,林雪痕强撑着精神,气息略微沉了沉,压出严青若的声音说:“知道了,你下去吧。”
“喏。”
内侍退下的脚步声细碎到几乎没有,砸在林雪痕耳朵里时传来的响动却很大。她扯下盖头,隔着凤冠前垂着的金丝与珍珠交织的珠帘小心地打量现在所处的环境。
入目之处皆是喜庆的红色。
宽敞到能并排躺下四个人的喜床上整齐铺陈着两床厚实喜被,柔滑的锦缎面料,上绣金线,左右各绣着一只姿态旖旎的凤凰,若将两床被子并在一起,能看出两只凤凰的脑袋交颈挨在一起,闭眼合眸,状态十分亲密。
但细细看,被面上绣着的又不全是凤凰。
趴伏在被面之上的两只金色羽翼的鸟儿眉眼柔顺,微微低头,两只都没有冠,身后拖着的也是两尾下垂的尾羽。
这是两只凰鸟,两只皆为雌性。
因为嫁与娶的都是女子,所以连这点细节都考虑到了,也足以说明女皇的用心。
伸手抚上金丝缎面的喜被,林雪痕的心里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酸涩抑或痛苦的感觉接连漫上了眼,她强迫自己移开粘在被子上的视线,目光继续往上扫,又看到楠木床架和床沿处雕刻的图案都是比肩翱翔的两只凰鸟。
这架喜床作为装饰用的地方雕工都十分精致,刻绘出的画面也很和谐,皆是凰鸟依偎、觅食的日常,神鸟的身姿缱绻,眼神和煦,似又带了些寻常夫妻之间的温存和烟火气。
林雪痕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起来,这满屋子的喜庆简直扎得她眼珠子疼。
喜床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泡满了鲜血的九婴之兽,它安静地蹲伏在那里,尖锐的嘴张开,血红的舌头刮出来舔舐着唇边的血液。它狭长的眼睛里带着促狭的神色,瞳仁微微收缩,脸上的神情很是古怪,像是了然,又像是嘲讽。
了然于她心底还潜藏的渴望,嘲讽她生出的都是些痴心妄想。
这眼神太熟悉了,熟悉到仿佛只要林雪痕再敢靠过去哪怕一步,它就能迅速起身张嘴将她吞吃入腹,连骨头都不吐。
恐惧瞬间席卷了心头,林雪痕不自主的往后退,伸手不知道摸到了什么,指尖一痛。
眼前的幻象顷刻消失,喜床还是那张喜床,红色还是那片红色。
她低下头,看见自己指尖起了几个小小的燎泡,竟是在慌乱间伸手碰到了喜烛,被烫到了。
也是因为这一烫,林雪痕才陡然想起来,她犯了多大的一个错误!
她只记得要顺应严青舜的要求,要替严青若出嫁,却忘记了即使新婚之夜新人不洞房,新郎官也是要来掀盖头的,两位新人之间更是要喝合卺酒的!
到时宫千落揭开盖头一看货不对板怎么办?
她当时离开樾国前最后喊出口的话还历历在目,撕心裂肺的说“朕再见到你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过才两年光景,帝王被臣子背叛的耻辱就能忘掉吗?
何况林雪痕还不是普通的臣子,是宫千落曾亲口承认过想“珍惜”的臣子。
牙齿紧紧咬住下唇,林雪痕不无悲怆地想:又有什么关系呢?自己本来就是保护人的盾,替谁挡灾不是挡?身体可以替严青舜挡住刀剑火石,灵魂自然也可以替他挡下宫千落发现真相时的愤怒。
天子一怒。。这次或许只需要牺牲她一个人。
也好。
下唇咬出了血也没觉得痛,林雪痕偏头看向自己藏在喜服下的胳膊,心里却在想:或许等这些花全部谢尽自己就真的解脱了,死至彻底再去地府时她就不再轮回了,让骆绝霜也一把火焚了自己,从此后就清清静静,不会感到痛苦了。
***
宫千落盯着手里的奏疏已经足有一盏茶的功夫了,上面写了些什么她一个字都没看进去,窗外的天色倒是越来越暗,星光漫上天际,洒下的光辉很是轻柔。
她在心里无声无息地叹气。
再怎么想拖延时间,天也还是黑了。
今日是严青若嫁进来的第一天,就算不去留宿,她也要按照规矩去挑盖头,喝合卺酒的。这是礼仪,是怎么都要遵守的规矩。
可是。。怎么就这么不想去呢?
“唉..”心里的叹息不知怎么就叹出了声,侍奉在一旁的月华有些惊诧地抬起脸,在见到女皇陛下一脸惆怅的时候不由出声道:“陛下,若是累了就去歇息吧,庆妃娘娘还在等您呢。”
说出口的这一箭正好射在她心口上!
宫千落幽幽地看着月华,只觉得平日里这个丫头的机灵都跑没了,今日怎么变得这么蠢笨?
月华:???
自己这是做错了什么,惹得陛下恼怒?
左右还没等她想出个结果,宫千落又开口道:“樾国那边的名单,你看过了吗?”
“是。”
“出嫁随行护送的使臣里,有。。朕认识的人吗?”
月华仔细回忆了一下名单,摇了摇头:“陛下上次从樾国回来,并没有刻意提起谁,想来名单上应该是没有陛下要找的人。”
她说得比较委婉,宫千落一共才在樾国待了多久,她也不是个热情好交朋友的性格,怎么会想着去认识新的人?
没有认识什么新的人,难道是曾经认识的旧人?
会是谁呢?
月华开始思索自宫千落回来之后的种种,女皇多数时候还是表现的和以前一样,只除了一件事。
她再也不提任何有关于林雪痕的事情,不仅不提,也不愿意从别人嘴里听到这个名字。
奇怪就奇怪在这里,有些事宫千落自己身在局中看不清明,月华心里却是清楚的,她虽然对林雪痕严苛,但心里也是最记挂她,只是从不在明面上表现罢了。
此次随着女皇陛下而去的几个人除了龙灏和林雪痕都回来了,月华曾大胆猜测过,要么是林雪痕和龙灏一起死在了外面,要么就是龙灏带着林雪痕私奔了。
而看女皇这讳莫如深,死都不肯再提林雪痕的态度,似乎后者的可信度可能还要高一点。
可是,林大人真的有那么大的胆子吗?
宫千落觉得有些挫败,但还是不死心的问:“那名单上,有没有叫骆绝霜的人?”
月华轻轻摇头。
宫千落的眉锁了起来。
她不是不清楚严青舜把严青若看管的有多严格,这次真的要送她出嫁,随行的路上不派林雪痕还说得过去,不派骆绝霜这可能吗?
心里闪过一丝异样,她霍然起身,道:“去宬庆宫。”
***
就在林雪痕几乎就要放松下心情,觉得宫千落今日应该不会来了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小黄门通禀的声音:“陛下驾到。”
尖利的嗓音吓得林雪痕差点把头上的凤冠给扔出去!她手忙脚乱的将先前扯下的盖头重新盖好,端正了身姿,尽力将自己急促的心跳和呼吸声都放缓。
殿门“吱呀”一声开启,门外隐隐传来交谈的声音。
声音很细弱,此时正全面处于紧张中的林雪痕半点都没听到外面的人在说什么。
随行伺候的宫女和小黄门都退下去了,月华原本准备上前来端着盛着金秤的托盘,宫千落却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跟来后自己端了托盘进去了。
进去前还顺手关了门,惊得站在门外的月华眼睛几乎瞪出了眶。
陛下这么迫不及待又小心翼翼的样子,是生怕旁人看去了庆妃娘娘的样貌吗?
看来陛下相当珍视这位来自樾国的公主,不过她先前的叹气又是为什么呢?费尽一切心思,好不容易娶到了珍视的人,该开心才是啊!
盖头遮住了眼前一切,但并不妨碍林雪痕垂着的视线从缝隙里看到地面上的情形。
一双绣着金线的红色云靴缓慢踱过来,宫千落扣住手中托盘的边缘,心内满是纠结地开口:“青若,朕。。。”
来娶你了四个字梗在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口,坐在喜床上的新娘子闻言身体蓦地一僵,像是被吓到了,随后脊背再度挺直,透着十足的紧张。
宫千落心里的异样更是升腾了几分。
她还算是了解严青若,知道她虽然是有不少想嫁给自己的心思,但更重要的是为了逃离樾国,现在她人就在这里,怎么都算安全了,不该紧张成这样。
难道藏在盖头下的人,根本不是严青若?
思绪电转,宫千落的眉眼染上一层愠怒,想着或许是又被严青舜给坑了,她连语气都冰冷下来,“青若?”
林雪痕已经急速收拢了心思,用严青若的声音回答道:“是我。”
待在樾国的两年时间,她没少和骆绝霜学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模仿严家两姐弟的声音几乎是必修课,因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
乍一听到严青若的声音,宫千落安了心,但随即又升起一阵莫名的失落感。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在暗暗期待些什么东西。
“朕。。”刚才凭借着一腔意气和愤怒激发的情绪荡然无存,宫千落又手足无措起来:“朕答应你的事已经做到了,等严青舜那边适应了,你可以自行做打算。”
自行做打算是什么意思?
林雪痕有些摸不准,到底是像严青舜说的那样,宫千落娶他皇姐只是为了帮她脱身,还是宫千落用情太深,即使娶了严青若也不想束缚住她,让她自己决定以后的生活?
毕竟深宫内院不自由,这是一座太多人都想逃离的囚笼。
喜服里的手指悄悄撰紧,林雪痕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她这局促的动作在宫千落眼里看来就是还在考虑,便开口道:“你不用紧张,若是不愿意待在宫里,想去宫外居住的话,也可以和朕说。”
果然!
果然她是因为太在乎严青若了!
林雪痕的手指撰紧成拳。
就是因为太过在乎一个人,所以才会细致周到,细致到将她保护得密不透风,让外人一点想诟病的把柄都抓不到。
心沉了下去,林雪痕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陛下,我还没有考虑清楚。”
她不能替严青若做决定,替嫁只是暂时的,等到真正的严青若来了之后,才能继续选择。
这世上,有选择权的向来就不是她们这些可随意被抛弃的棋子。
宫千落点点头,“那你慢慢考虑,考虑好了告诉朕,之后的事情朕再来安排。”
“是,陛下。”
过于乖顺的回答让宫千落皱了皱眉头,她想了想,道:“朕先替你揭盖头吧,戴这么久了是不是很难受?”
林雪痕身体又是一僵,根本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是了,就算声音学得像又有什么用?只要盖头一揭开,什么都藏不住。
金秤已经被纤细白润的手指捏起,缓慢地伸向了绣着并蒂莲花的红色盖头。
宫千落的心里毫无波澜,平静的就像是在完成一项任务,就像是祭祖时繁琐仪式里的一环,都是按着流程来,做完了,做好了才能放下心去休息。
千钧一发之际,门外响起了一道男声:“语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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