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大了些,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往下掉,砸的人面颊生疼。
骆绝霜靠着一根快要倾塌的木柱子艰难喘息,从鼻腔和嘴里散发出的粗重呼吸声在雨夜里被成倍的放大。雨水不停冲刷地面,混杂着马血的腥味交缠,像一块生肉被扔在了蛰伏着猛兽的荒原,很快就吸引来不知名的蠢蠢欲动。
骆绝霜抬手狠狠抹了一把遮挡视线的雨水,从腰间拔、出一把漆黑如墨的短剑,握在手里。
剑有十五寸长短,通体漆黑,剑身没有绘制纹饰,只在平整锐利上遍布了一身尖细的棱刺。
看起来很不起眼,却是他保命的利器。
雨夜里没有光线透出,翩跹在眼前照明的蝴蝶翅膀被雨水一浇有些耷拉,骆绝霜心生不忍,收拢手掌将蝴蝶扑熄了。面前便再半点光亮,视野里都是黑黢黢的,只有耳边偶尔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古怪声响提醒着他,这里除了自己外还有别的东西存在。
林雪痕去那食棚已经很久了。
心里隐隐升起不祥的预感,骆绝霜撑着胳膊站起来,朝小食棚子走去。
棚子并不似普通的食棚那样简陋,四面透风的茅草棚子后面竟还连着一间破烂的木板房。
心没来由地慌了一下,骆绝霜右手握着短剑,躬身贴着几乎快要倒下去的门板上,压低声音将唇凑到门的缝隙处喊:“阿雪”。
没有回应。
“阿雪,你在里面吗?”他又叫了一声,这次身体贴得有些用力过猛,薄弱的木门承受不住男人的重量,直挺挺倒了下去。
“砰-”
门板倾倒时扬起大片的灰尘,骆绝霜跨进门去,视线在漆黑的屋子里扫了一圈。
房间里没有半点活人气息,耳朵里听到的都是寂静--只属于死物的寂静。
“阿雪!”再顾不得什么危险不危险了,骆绝霜提高了声音喊了一句,原本不大的木屋子被他的声音一激,倏忽响起了回声。
“阿雪!!”
“阿雪!!!”
“阿雪!!!!”
一声声,凄冷又渗人,叫至最后一声时,尾音里竟还带了半点嗤笑。
后背的汗毛立了起来,骆绝霜强压下心内的惊惧,将短剑格在胸前做出抵挡,似乎是害怕再有利器横空飞出来。
经历过先前的风刀之后,不能怪他这样是草木皆兵了。
那个声音却好似还没玩够,带着戏谑的语调又喊了两句“阿雪”,在听见骆绝霜不再开口说下一句话时也消匿了下去。
一盏灯忽而亮起。
桌上放置的灯盏无风自摇,青灯如豆,将这诡异夜色衬得越发深沉。
骆绝霜终于看清了屋子的摆设,四四方方的屋子几乎是空无一物,只在最中间摆着一个圆形的木桌,桌边放着一把做工粗糙的矮凳。
凳子上坐着一个老人。
穿一身黑色粗布衫,头戴布巾,下巴颏蓄着一簇雪白的山羊须,脸上纵横深浅不一的沟壑,眼睛显得浑浊而无神,看起来年纪已经很大了。
耳廓略微动了动,骆绝霜并没有听到老人的呼吸声,便擅自判断那或许是一具已经死去的尸体。
他心下稍安。
毕竟对于地狱里深藏的那些古怪难明的东西来说,死尸才是最温和无害的。
心里提着的气还没松下来,那具“尸体”忽然动了!
骆绝霜后退几步,看着老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双臂微屈,用长满了老茧的手拿过桌面上放置的一套脏兮兮的茶具,艰难地倒了一杯茶水,说道:“过路的小哥,老朽这里有本镇最好的茶,请品尝。”
语调古怪喑哑,听起来也不似活人。
骆绝霜冷笑,摸不准对面的家伙是不是傻的,但凡长了个脑子的正常人都不会去碰这里的东西,更别说是喝茶了。
他不伸手,老人却锲而不舍,僵着手一指茶杯,“小哥,请品尝。”
骆绝霜手里的短剑一扬,根本没看到他是怎么出的手,老人手前的杯子已被短剑划为两半,里面的茶水流了出来,也是黑漆漆的颜色。
他挑了挑眉:“抱歉啊,手不稳没接住。”
老人不急也不恼,不晓得从哪里又摸出个杯子,慢吞吞地倒了一杯水放在桌上,“小哥,请品尝。”
他固执的行为终于惹恼了骆绝霜。
年轻男人先是几步跨过来,飞起一脚直接踹翻了桌子,然后又一剑刺向老人的心口,难以忍受地说:“让小爷看看到底是哪个的纵尸术这么差劲,连个尸傀都做得这么粗糙。”
他刺剑、拔剑,动作一气呵成,劲力用得猛,剑拔、出来时顺带抽走了尸傀腔子里的东西。
他想着,做工这么粗糙的尸傀,里面填塞的应该都是些腐烂的血肉和棉絮之类的破烂,顶多用些凿过的木齿,只要能够带动尸体动作就好。
然而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剑尖上挑着的是一颗心。
一颗鲜艳红润,还在噗通噗通跳动的心脏。
不可能!!
死人怎么会有一颗还在跳动的心?
骆绝霜的脸瞬时白成了纸。
他不可置信地转头去看那只尸傀,却见老人脸上的皮肉正在一寸寸崩裂,像融化的蜡烛一样一滴滴脱落下来。随后,他动了,先是胳膊抬起,然后猛然掐住了骆绝霜的喉咙!
不似先前僵硬木讷的慢动作,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根本没给人任何反应的空当。
“小哥,请品尝。”尸傀的脸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了,腐烂的脸像一个恶心的空洞,只有那张嘴还在反反复复说着这句话。
被掐住了喉咙呼吸困难的骆绝霜挣扎了一下,骂道:“我。。品尝。。你。。大爷。。”
“请品尝。”最后,尸傀的嘴也只剩了一个圆洞,一张一翕地说着,手里暗暗用劲,掐着对方喉咙的手收紧,骆绝霜的脸涨得通红,喉骨传来“咔咔”的声响,似乎很快就会被他拧断脖子。
男人用手里的剑斜刺乱砍,很快将尸傀的胸腹部砍得只剩骨头。但即使只剩下了骨头,尸傀手上的力气也没有丝毫松动,粗糙的手指按着他滚动的喉结,一圈圈收紧。
骆绝霜觉得自己的肺快炸了,浑身使不出一点力气,迫不得已地张嘴大口呼吸着。
空气涌进咽喉,勉强渡了一些去肺脏。
尸傀则趁着这时拿过杯子,将里面黑如墨汁的茶水全数倒进了骆绝霜的嘴里。
像是灌进去了一大口粘稠的砒霜,灼热的火焰从舌头开始一直烧到胃里,骆绝霜的身体拼命板动挣扎,对方缓慢松了手,他像只溺水的狗一样吐着舌头瘫在地上。
眼前一片片的白,晃得眼睛都睁不开。
但很快的,他眼前浮现出一个男人清晰的脸。
明媚如春光的笑容洋溢在那人的脸上,他如润玉般的面容沉浸在风中,白皙的手指轻拈着一支火红的月簌花枝,笑盈盈道:“阿绝,你夜间难以入睡,可以试着用月簌花泡茶喝,这是我院中开的,赠你了。”
柔软的花朵上缠着馥郁迷人的香味,骆绝霜颤巍巍地伸出手,想去接过那一枝花,手还没伸过去,眼前的景象忽然又变了。
依旧还是那个男人,此时他面色含笑,一脸幸福地牵着一位看不清面容的女子,“阿绝,这是内子小月,你常年在外行医,经常也不回来,可是错过我们的喜酒了。今日,我带她来给你看看。”
我带她来给你看看。
骆绝霜听到自己在心底不停重复这句话,利刃划破了心口,血流出来,很痛。
但他不敢让那人发现,只能顺着他的话抬着脸,很仔细地去看他妻子的长相,然后夸赞一句:“你妻子长得真好。阿城,见到你幸福,我也很开心。”
他是真的很开心,只是在开心的同时,心又很痛,痛得想死掉而已。
阿城也点头,像是知晓自己最好的朋友一定会真心祝福自己,面上忽而又有些羞涩,不好意思的继续说:“小月已经怀了我的孩子,阿绝,你在外奔走最是见多识广,不如给我们的孩子取个名字吧?”
孩子。。吗?
骆绝霜倏尔睁大眼眸,强压下心口不断往上涌的酸意,楞了片刻才问:“你希望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女孩子吧,我喜欢女孩,最好能长得和小月一样。”
好。
骆绝霜笑,想也没想就回答他。“女孩子的话,可以叫心柔,叶心柔。”
回答的声音很轻很浅,心底的声音却又重又深。
也好。
自己这一生都充斥着不堪与污秽,要不停在地狱与血沼中摸爬,不得善终,早就练得一心铜墙铁壁。
而这心尖上最后的一簇柔软,可以留在这里,赠予他的孩子。
真好。
这是骆绝霜不敢启齿的致命弱点,惟愿今朝之后不复再见。
不见不念,便是对你最好的保护。
“是保护吗?”之前消失的戏谑声音再次响起了,骆绝霜原本已经僵硬的眸子转动了一下,似乎是在寻找声源。
那个声音还在继续:“既然要保护他,便不可再打听他。那两年前你又是怎么来的烬国,又怎么来的月簌镇,难道你是为了来找林雪痕的吗?”
眼瞳急剧收缩,男人黑色的瞳仁几乎缩成了一条望不进去的细缝。
他不敢回答,思绪却飘悠出去,疯狂叫嚣着。
不是。。不是为了找林雪痕。
是为了那个孩子!
为了阿城的女儿!那个生下来时就身体孱弱,注定活不过十岁的女儿!
他要找到禘蛇的蛇骨混入药物之后给那个孩子泡浴,改善她的体质,再刮下蛇肉给孩子吃下去,才能勉强保住她的命。
他是不该再回来的,但他更不能眼睁睁看着阿城与小月的孩子死去,那是阿城心头的宝贝,是他的命!
“所以,是你的一时不忍害死了他。”斥满了绝情的声音就萦绕在耳边,骆绝霜的面庞终于有了一丝动容。
他张了张嘴,喉咙哑得像是被塞满了柴火的灶台:“你说。。我害死。。谁?”
“叶城啊,那个你倾心爱着、绝不敢让人知晓,保护得妥帖周全的叶城,最后还是死掉了。”
骆绝霜的手攥成了拳,指甲掐进肉里,他的眼睛几乎要瞪出血来,挣扎着爬动了几下之后猛然立起,手里的短剑毫不犹豫地刺向角落。
那里就是古怪声音的发源地!
剑锋湛湛,劈开混沌的空气,直取角落里站立的黑色阴影!
一击即出,该是绝无错漏。
然而那影子却只是一偏头,轻易就避开了剑锋,短剑只刺到他头上罩着的巨大兜帽,露出兜帽下的,干枯惨白的脸。
骆绝霜的表情一瞬间凝固了,“青骨。。你居然。。”
会说话了?
“桀桀桀。。。”骷髅的喉咙里发出喑哑的笑声,随即他伸手,一把将骆绝霜抛出门去。
身体落地之后几乎摔散了架,骆绝霜呻吟了一声,还想站起来手脚都被拉住了。他愕然低头,看见不知什么时候泥土下钻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死尸,男女都有。
他们翻涌着,堆叠着,挣动的手紧紧抓住骆绝霜的手脚和身体,将他死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而刚才那只胸膛几乎变成了骨架的尸傀已慢悠悠爬了出来,它脖子上的肌肉已经被全数削去了,没有肉与筋膜脉络牵制的脑袋摇摇欲坠。
下一刻,那颗没有了五官,肉球一样的脑袋滚落下来。尸傀豁然扩大的身体里钻出了一大排的尖刺,将他外面还覆盖着的肉全数戳烂,露出了本来面目。
那是一只体型无比巨大的刺猬,它长着一颗三角形的脑袋,身体棕红色,身后拖着一条粗、长坚硬的蛇尾,脊背上都是冷硬的尖刺,密密麻麻分布着,看一眼都觉得眼睛疼。
骆绝霜心如死灰。
这是地狱深处潜伏的专食人心肝的怪物,名为狡兽,它浑身长满尖刺,刺锋利非常,可穿墙破盾,轻易就扎透人的血肉骨头。
更窒息的是,它的刺就和人的头发一样,是可全部击发又可再生长的。
那只狡兽已然脱去了尸傀的束缚,在原地晃了晃三角形的脑袋,绿豆样的眼睛盯住骆绝霜的脸时终于露出了贪婪的神色。
它先前被骆绝霜砍了几剑,并不太想靠近他,只是轻微晃头,脑袋上一溜的银白尖刺直飞出去,精准的全扎在了骆绝霜的左眼里!
“啊!!!!!”凄裂的痛呼声从男人的嘴里发出,左眼珠被扎成了一个带刺的黑洞,眼珠全部破碎了,浓稠的血和眼珠碎屑顺着眼眶不停往下流。
骆绝霜痛得浑身颤抖,几乎将舌尖咬断了才忍住了不喊疼,喉咙几经辗转才改成谩骂:“青骨他大爷的!老子和你无冤无仇的你为什么要针对老子!白泽那个缩头乌龟呢?她怎么不敢出来见老子,要打要杀,让她来啊!!”
“呼~”藏在黑色宽大罩衣下的骷髅发出一声短叹,“骆绝霜,报应一个一个都会来的,不要急。”
“报应你爹!”血水流进嘴里又辣又苦,骆绝霜吐出血水,继续骂:“谁欠白泽的找谁去!就算整个樾国都欠白泽的,老子也不欠她的!还有。。”
想询问叶城的话语哽住了,骆绝霜感觉身体被抬了起来,他低头,看着土层下的尸体纷纷站了起来,正七手八脚的将他竖起来,准备为狡兽的下一次攻击当靶子。
骆绝霜剧烈喘息着,用仅剩的右眼恶毒地看向青骨。
他不畏死,只是没想到自己会被曾经的同伴用这种耻辱的方式杀死。
狡兽则得意地甩了一下尾,它背上细长的尖刺都张起来了,随时都有离体而出的可能。
骆绝霜深吸一口气,嘴里还在骂骂咧咧,垂下的手却在微微颤抖,眼角余光已经能瞥到尖刺上银色的光了。
“咻咻---”
万针齐发,铺天盖地的一阵箭雨,眼看就要朝他淋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食棚那个简陋的茅顶忽然塌了,从漫天的灰尘中闪出一道影子。
“叮”一声响。
第一枚即将要扎向骆绝霜鼻尖的尖刺被击飞,偏移方向后扎在了旁边的尸堆里。
男人有些愕然,随即就看到眼前白光不停晃动,清灵又连续的“叮叮叮叮”数声急响,将飞向他身前的尖刺全部挡了开去!
林雪痕手持长剑一柄,整个人立在骆绝霜身侧,有千军难当之势,她手里剑花狂挽,将一柄剑舞得密不透风,水泼不进。剑气映出的白光如无数的流星划破天幕,莹亮中硬是在两人身前以剑隔出了个保护罩,格挡了所有袭来的尖刺!
骆绝霜张嘴,讶异地看向林雪痕。
她刚换的衣衫上满是血迹和泥土,原本束着的长发散开了,眉眼精致却带着几分狼狈。她眼角微红,整个人都沐浴在一身杀意和煞气之中,气质强得令人心生畏惧,不敢看她却又舍不得移开半点眸光。
像传说中地狱里的罗刹--杀神。
传说地狱深处有一种食人恶鬼名曰罗刹,性情凶狠战力极强,而在罗刹之中,还有一种终极存在,名曰杀神。
杀神也分男女,男者面相皆凶恶丑陋,女者则面相姝美妖娆,他们性情皆暴烈孤傲,喜战嗜杀又悍不畏死,凭一己之力即可荡灭千军万马。
骆绝霜眸光微动,视线不自觉就粘在此时快意舞剑的林雪痕身上,下不来了。
右手长剑未停,林雪痕空着的左手已然夺过骆绝霜手里的短剑,随意劈砍几下就砍断了束缚着他的死尸手脚,骆绝霜失去支撑掉落到地上,耳边听到林雪痕在埋怨:“还瘫在那里不动是还想哭一哭吗?男人真是矫情。”
又被怼了,骆绝霜却没觉得生气,反而觉得好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越笑越大声,越笑越来劲,直笑得身体都开始抽筋了,才边咳边喘息道:“阿雪,相信我,你现在这个样子,一定会讨得宫千落欢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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