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泼的大雨慢慢转成了淋漓的中雨，冰冷黏腻的雨幕无情冲刷，褪尽每个人脸上的血色，还原最苍白的底色。
罩着黑袍的人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踩着林雪痕肩胛的脚却没有松开。“是从这身衣服认出我的吗？”
“不是。”躺倒在地上的人摇摇头，她在这人脚下松了一口气，甚至还像伸懒腰一样抻了抻僵直的身体，在青骨诧异的
目光中，缓缓道：“而是我猜到了，你是遗蜕骨的事实。”
遗蜕骨？
骆绝霜目瞪口呆地看向青骨。
他刚才是站在侧面的，那人从空中垂直落下来的时候，因着黑袍的遮挡，他并不能像林雪痕那样完全看到来人的相貌。
现在听到她这么说，骆绝霜才转过身子直面那人宽大的兜帽。
兜帽下藏着的，果然是那张熟悉的脸。
-- 白泽的脸。
纷杂的过往都袭向脑海，骆绝霜忽然记起林雪痕曾对自己说过，她发现青骨的骨架是一名女子。
可仅凭这一点，又怎么能得出青骨是白泽遗蜕骨的结论呢？
他疑惑地看向林雪痕，对方根本没在看他，倒是青骨饶有兴致地伸手摸了摸下巴，脸上绽出笑容道：“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本来也只是猜测，直到今天看到你，才得到了证实。”林雪痕将藏在心里的话娓娓道来。“最开始我在樾国皇陵看见你的时候，你还只是一具连话都不会说的枯骨。”
“月簌镇那次，你忽然就能开口说人言了，一直到现在，你甚至还长出了血肉，恢复了生前样貌。”
林雪痕的眼眸转动了一下，眼尾的一抹红色鲜艳，即使在暗夜里也很刺目。“只要你和白泽在的地方，不出意外的都在死人。”她说着顿了一下，语气加重几分。“而且是在大量死人，死状还很惨。”
“惨烈的死亡会不断产生怨气，我想，这就是你能这么快说话并且长出皮肉筋血的原因。”
话戛然而止，青骨微微眯了眼眸，看向她的眼神不由变得凌厉了些。
“你很聪明。”伸手摸了摸脸，冰凉的指尖抚摸过同样冰冷的脸颊。半晌，青骨发出一声笑，眼睛状似无意地盯着她的额际，语带嘲讽道：“怎么？你觉得我杀人用怨气养骨血很残忍？那你又好得到哪里去呢？”
她眼里都是促狭。“告诉我，杀、人的感觉如何？”
林雪痕攥紧了拳，深知她接下来要说的不会是好听的话，抿了抿唇，一言不发。
青骨却忽而凑近，在她耳边道：“你其实和我一样，骨子里就热爱杀戮。”
“因为杀活人的感觉，可比杀饿殍、行尸要好多了。”
她说话时声音很轻，发出的几乎都是气音，旁人只能看到她们在说悄悄话，根本听不到说话的内容。
林雪痕瞪圆了眼，心里忽而漫上被针扎似的细密疼痛。
原来客栈的那个小女孩。。真的是活人！
当心中怀疑已久的恶劣猜测最终被人证实，这感觉真不好受。
然而青骨并不想这么轻易就放过她。
她伸手接住一些空中的雨水，将手掌摊至林雪痕面前，让她能够清晰地看到掌心中不停挣扎扭动的透明物体，道：“这是一种有毒的菌丝，钻进人体之后会加剧饥饿感，并且会导致腹泻。”
“你知道饿殍是怎么形成的吧？不是普通人饿死后都会变成饿殍，而是饿到极致，心中只剩下对食物的执着和对旁人的怨恨，这怨念不化，才能在死后变成饿殍，吞噬一切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活物，直到吃无可吃，将自己吞噬为止。”
说话间，青骨注意到林雪痕难看的脸色，将手里的菌丝扬了扬，嘻嘻一笑，继续说：“其实这个镇子不会死那么多人，他们自己也种粮，每个人都将自己的食物分一些给别人，不会出现这么严重的死伤。”
“可他们是怎么做的呢？有粮的家里很快将粮食囤积起来，高价卖给那些家里没有多余存粮的人，粮价一涨再涨，直到大部分人买不起粮了，他们才开始想别的办法。”
“男人想到卖掉自己的老婆和孩子，用这些钱来换食物。”目睹了全过程的青骨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脸上的笑意越发深了。“可是，大家都缺粮的时候，老婆孩子还卖得出去吗？”
“这些平时被称为‘家里的顶梁柱’的人，真正遇到事的人，就担不起顶梁柱的责任了。没有粮食吃，但是家里人多啊，孩子多的先吃孩子，反正老婆还可以再生嘛，生下来的可以继续做粮食。”
“就是怀胎十月太慢了，有些人等不及老婆再怀再生，索性将老婆也吃了，毕竟填肚子保命要紧。”
“人、肉多吃了，可是会上瘾的。你在客栈里见到的那对爷孙，其实都是正常人，他们吃人嗜血，不过是因为这些时日来吃多了，吃惯了而已，普通的粮食和牲畜家禽的肉类已经满足不了他们了。”
“你知道这叫什么吗？”青骨敛了笑意，一字一顿道：“这就是人性之恶。”
林雪痕紧紧闭上眸子，脑子里一闪而过她描述的画面。
满街奔跑嘶吼的人，手里拿着刀拿着斧头，身体孱弱的妇女和孩子畏惧地瑟缩在街角，她们跪在地上痛哭求饶，却还是挡不住杀红了眼的丈夫或者父亲手里的屠刀。
“噗-”
已经砍钝的斧头劈进女人的脑袋，她抽、搐了一下、身体，血疯狂的从伤口里流出来，她一只手想去捂伤口，另一只手却下意识地伸到孩子脸上，蒙住了孩子那双已经被溅上了血的眼睛。
“人间，不过也是另一个地狱罢了。”青骨看着她紧闭的眼和颤抖的唇，冷声道：“我们都是从那里爬出来的，手上都是血腥和罪恶，所以，不用装做自己很善良。”
“你掐死那个小女孩的时候，其实也很喜欢那种感觉吧？孩子的喉骨最是脆弱，根本不需要费什么劲，就能在掌心里一寸一寸碎裂，破裂的骨渣刺破气管和血管，血流出来。。。啧啧啧。”
她又笑起来，笑容透着餍足。“看着一个人的骨头被挤碎，那种感觉真是太美妙了。”
“我以为你会讨厌这种感觉的。”闻言，林雪痕睁眼，瞳仁中的光锐利，箭矢一样戳中青骨那颗早就已经停止跳动的心脏里去。“我以为有了相同的经历，你会憎恶这种感觉。”
“你说什么？”青骨一时有些恍然，没明白她的意思。
“你也曾被人这样挤碎骨头压成肉泥，即使复生了，也不该爱上这种感觉。”
青骨的脸色有些古怪，她的眉心一跳一跳的，盯着林雪痕的目光很凶恶，想将她看穿似的。“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说，青骨。。。还是说，你喜欢我叫你另外一个名字？”顿了顿，林雪痕看着她说：“明濯帝姬，嗯？”
明濯帝姬？！
一直在默默听她们说话的骆绝霜忽然张大了嘴，不可置信地看向青骨。
青骨是白泽的遗蜕骨，如果她是明濯帝姬的话，岂不是说明，白泽也是明濯帝姬？
等等。。为什么要用也是？
骆绝霜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又想了一遍遗蜕骨的定义，确认青骨就是白泽死亡时的遗骨，才慢慢安抚内心升腾起的震惊。
白泽是明濯帝姬！
白泽居然是明濯帝姬！
是传闻中那个不祥的祸世之女，生时没有封号，死后没有谥号的倒霉公主！
吃惊过度，骆绝霜似还有些不敢相信，他又看向青骨，见她拧着眉，面上神情有些复杂。
林雪痕的耳廓动了动，慢慢看向西南方向。“来都来了，不出来见我一面吗？”
所有人都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地方没有人，却传来无比的压迫感。
淋漓的雨幕暂停，从空中降落的雨在半空凝结成冰后缓慢坠落，周遭的温度一瞬间降到了最低，地面上蔓延出白霜，冻结了泥泞的雨水和污泥。
“咔-咔”
到处都是被冰冻上的声响，林雪痕朝周围看去，不管是雨幕里横亘的饿殍还是身后站着的同伴，全都无一幸免，被白霜攀附在身，冻住六识，暂时封锁听觉和呼吸心跳。
周遭空气凝固。
一身白衣的女子忽然出现在夜幕里。
轻薄的衣衫覆在她身上，衣摆飘摇，无风自动，她缓缓走来，双脚点地，白霜便冻结成晶，每走一步脚下都凝成一块巨
大的冰花，一朵一朵，随着她行走的路线而蜿蜒绽放。
直到这一刻，当她走到跟前的时候，林雪痕才觉得心内有些莫名的颤抖，她抬了抬手，发现连指甲也在抖，说不清为什么，但就是抖得停不下来。
一旁的骆绝霜早已受不住那种逼迫的威圧感，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头抵在覆满冰霜的地面之上，大口的喘息着。
他在害怕。
害怕到甚至都不敢看白泽一眼。
“青骨。”看到她还踩在林雪痕肩胛上的脚，白泽略微蹙眉，语气有些无奈道：“快放开。”
青骨噘了噘嘴，对上来人时慢慢收了眼眸里阴狠的神情，只留下一句不满地嘟囔：“你怎么总是对她比对我要好。”
声音很小，但也足够离得近的这几个人听清楚了。林雪痕讶异地看向青骨，见到对方也正用挑衅的目光看自己，看了一会还觉得不够厌烦的，又加了个白眼。
林雪痕：......
白泽伸手将还躺在地上的林雪痕扶起来，细细打量她。
因着杀戮太多，她额前的皮肤已经破了，从肉里钻出两只深褐色的尖角，血不断从伤口处流出来。
但她此时的脸上和身上都是数不清的血污，额上伤口流出的血倒不那么显眼了。
只是那两只刚冒头的尖角还有要长高的趋势，刚才还只有一节小指肚那么长，黑夜中不细看的话都发现不了，现下却已经长得有一根食指那么长了。
破裂皮肉生出的尖角十分锋利，整体呈深褐色，角上生着一圈又一圈的圆纹。
罗刹杀神这一生都热爱战争与杀戮，额上长出的角是她们战力的证明，越是强悍的杀神额上的角便越是尖锐锋利。但随着这角的生长，她们的感情也会逐渐淡化，直到诞生下一代之后，便会沦为杀戮的工具，眼里唯一能看到的只有杀戮，杀戮和战争，她会彻底变成一柄刀或是一把剑，永生永世屹立战场，直到被对手杀死。
想到她的以后，白泽有些悲悯地望着她，情不自禁抬手摸了一下她额上的角。
皮肤才刚碰到那点角尖就被刺破了，血慢慢滴下来，沿着角上的纹路，往下渗透而去。
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
看到她眼眸里闪动的澄澈，白泽一时悲从中来，她像很多年前那样，对着面前的这人伸出手。
沾了血的指尖停留在林雪痕的眉心，留下一个鲜红的圆点，悲戚的声音传来。
“雪痕啊，你恨我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6章 遗蜕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