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是冷的,萧萧的风声舒展开旌旗,旗面拂动而出的褶皱被熨进心底,带起阵阵涟漪。
林雪痕立在墙垛之上,身形挺直如松,夜色中的火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细细一条,披风一般镶在她身后,配合她手中握着的剑,莫名就带了些杀伐与孤绝的味道。
宫千落将目光转向她,第一眼没看她的脸,而是看向她的身体。
临出行前她曾亲手替林雪痕束上的银甲已经不见了,只剩一件贴身的玄衣,黑黝黝、硬邦邦地裹在她身上。
自二人在一起后,林雪痕的吃穿用度都是宫千落吩咐准备的,贴身衣物材质更是上乘的,几乎和皇帝的衣物质料等同,
那件本该柔软无比的玄衣此刻却像一只坚硬的蝉茧套在她身上,连有风吹过来时,布料都是纹丝不动的。
宫千落心口一窒,痛得眼眶发热。
她这是受了多少伤,流了多少血,才能在浸透衣衫的血液干透后变成束缚自身的薄甲啊!
恍然间,宫千落才明白了当初林雪痕为什么执意要在出发前换一身玄色的衣衫,原是为了掩盖血液的颜色!
心头忽然生出了一只长满老茧的手,恶狠狠地揪住她柔软的心脏,指腹一点点搓磨,将柔嫩的血肉给碾成泥。
痛如水中滑动的蜉蝣,铺天盖地,从身体的每个毛孔里钻出来。
眼泪不自主地往外涌,宫千落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目光往上移,她还想看看林雪痕的脸,看看那个人痛到咬牙却不肯吭声示弱的倔强表情。
想看那人,在面对千军万马时,回眸看向自己的一瞬,眼中会不会有委屈的神色。
然而视线才刚往上抬了一分,风中立时传来她的声音。
“别看,语澈。”
语气本是裹着刀锋、不带感情的,出口时却又莫名柔和了几分,瞬间化开了冷冽。
宫千落想问为什么,因为剧烈疼痛而栽倒在地的男人用撕裂的笑声抢了白。
笑声尽时,是颤抖的呛咳。
“为什么不让她看?”
龙灏抬起头,因为咳嗽剧烈的缘故,他的眼睛里满是血丝,看向林雪痕的目光,阴冷中又参着几分柔软。
“林雪痕,你是不敢吗?”
质问的语气里满是挑衅。
林雪痕不说话,他更只当她是默认,继续在她心口捅刀子。“你真该让你的陛下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看看一国之君在面对祸国殃民的‘忠臣’时,会怎么做?”
男人的声音很大,顺着风就飘到了城楼对面的士兵耳朵里去。
所有人都被钓起了好奇心,不管是烬国还是敌国的士兵,都努力仰着脸,睁大眼睛,只恨自己一双招子不能脱眶而出,飞出城楼看清那边的情形。
一片沉默中,宫千落的目光一点点往林雪痕脸上移。
视线一路经过她的唇、鼻、眉眼,那些曾经最熟悉的五官都被凌乱的血色浸染,几乎看不出本来面貌,惨烈的红色掩盖了主人面容的清丽,无端端沾染了凶厉。
再往上时,便是额上陡然生出的一对长角,只不过有一支已经断裂,断裂的那处纯粹是模糊的血肉,好好的皮肉上抠出了一个洞,黑黝黝的伤口绽出殷红的血痕,似娇艳花朵被淋漓踩碎,尸体横陈,惨不忍睹。
宫千落不知道这角是从何而来的,她甚至连害怕的情绪都没有,心头只是密密麻麻一片疼,针扎一样,痛得喘不过气。
她不知道林雪痕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临行前还是好端端的一个人,去了一趟浦兰镇,竟就成了这幅样子!
不用想,这样的变化都是因为她。
宽大的袍袖之下,女帝的拳头渐渐攥紧。
愧疚和自责的情绪很快席卷了宫千落,龙灏却还在一边煽风点火:“宫千落,你看清楚了?林雪痕现在这幅样子,根本不似活人......”
“闭嘴。”后面的话还未说完,已被女帝喝止。“她是不是活人,我比你清楚!”
龙灏愣怔了一下,旋即大笑起来:“双目赤红,头生双角,齿尖利,是为恶鬼相!她哪里是活人,分明是吃人的恶鬼!哈哈哈哈,宫千落,枉费烬**士以命护你,你却完全不在乎他们的生死,还想要包庇这恶鬼!”
笑声震耳欲聋,刺进城楼之下烬国士兵的耳朵里,所有人的面色都是一沉。
很显然,有人将这挑拨的话听进心里去了。
作为烬国的军士,为陛下尽忠,为臣民尽责,哪怕战死沙场也是一身荣耀,烬国儿郎们永远无怨无悔!
但若是当他们热血洒尽,换来的不是国泰民安,而是对妖邪的引狼入室,那谁都不会甘心。
所以,林雪痕的身份至关重要,他们需要自家陛下的一个解释。
大敌当前,最怕的就是军心动摇。特别是在这种,敌人挑拨,而君王不知为何又沉默的时候。
李樾看不清林雪痕现在的模样,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活人还是恶鬼,他只是充分信任着宫千落,信任这位年轻的女帝,不会因为儿女情长就葬送了她的国。
或许也有欣赏的情谊让他去选择相信,这位曾经的同僚不会害陛下分毫。
不敢再耽搁,李樾心中已做出了决断。
--为陛下分忧!
首当其冲便是要快刀斩乱麻,趁着人心还没涣散殆尽,拼死一战,好为林雪痕解救陛下多争取些时间。
主意已定,李樾剑指长空,虎喝一声,座下马匹一冲向前,身形闪动,所向披靡!
撕裂的声响伴随着冲锋的号角响彻夜空。
“我烬国儿郎们,冲啊!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所有人的脑子都没转过来,但是作为训练有素的兵士,身体本能的反应快过了大脑,随着李樾的这声喊,纷纷扬手附和,脚下踩着的马镫用力一夹马腹,乌泱泱的人群潮水一样杀向对面还在看热闹的樾国敌军。
“杀!!!!”
“杀!!!”
撕扯到极致的嘶吼,伴随着踏飒马蹄,大地都被踩得颤抖!
本来还在看热闹的苏元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慌张,眼见着对面人马气势汹汹的朝自己冲过来了,他连忙勒紧缰绳猛退,站在他后方的兵士立刻分开,等他退进中心的腹地,才又像水流一样聚拢,将他稳稳地包裹住。
一切都井然有序,苏元虽惊惶,却没有乱了阵脚,他站稳后即刻呼喝发令:“盾阵!”
外围守立的兵士呈长条形迅速围拢,行走时盾牌刮擦地面,发出“嚓嚓嚓嚓”一阵响。
好几百个身着重甲的兵士手举着巨大的、雕有睚眦头像的黑铁盾围拢,如同一条由韧布织就的飘带,紧紧音绕在外围。
他们手中握扶的铁盾成鱼鳞状,一片片、一块块,鳞次栉比,盾盾相叠,在黑夜中悄无声息地铺起一堵密实的壁垒,将同伴们层叠护住。
樾国征战用的铁盾厚达一寸,盾芯由杨木做成,外面浇筑着厚实黑铁,笨重异常,连放置在地上时都会发出“咚”的一声响,衬出它的十足重量。
樾国这次明显是是有备而来,围结的盾阵厚实难攻,李樾见状也不敢强冲,还在奔行的马上就改了策略。“前行队弃马,换长木仓!”
原本还冲在最前头的烬国兵士左右瞄了一样,全都非常默契地拉了一把缰绳,还在疾行的马被拉得一个趔趄,因着平时里训练有素,很快就反应过来,扬起前蹄缓了一下牵扯的力道,嘶鸣过后很快减了速度。
马背上的人顺势勾腿侧身翻贴到马肚子上。等马减速成小跑时,他们趁着机会在马腹上快速抽、出绑在腰上的索状铁管,三两下拼接成了一根长管,最后又在马腹上挂着的囊袋里摸出红缨木仓、头,组成了一杆真正的长木仓之后,迅速翻身下马。
红缨木仓整体长约十二尺,通体锃亮光滑。
所谓一寸长,一寸强,在面对这种厚重的盾阵的时候,长、木仓往往能发挥出意想不到的效果。
樾国的铁盾是鱼鳞形的,单个来看不算高,盾身用料厚实,又因着樾国矿产丰盛,外包的黑铁也比普通的铁坚硬,抗击打的效果远甚于一般长盾,是种易守难攻的防具。
可也正是因为这种盾太重了,在行军移动中很困难,反而凸显出了它在变阵中的劣势。
李樾正是看中了这个劣势。
前行队在下马后也都没闲着,佝着身体下马,小跑一段路卸了惯性,站稳之后反手就是一木仓,木仓头直戳自己坐骑的屁股。
这一下谁都没留手,出木仓快准狠,马儿还没反应过来屁股就是一痛,屁股上热血飞溅,受、惊的马不管不顾的往前冲。
受了惊的马会发了疯的跑,遇到阻碍第一反应是直接跨过阻碍,但若是跨不过,它们也不会停下脚步,而是直接撞上去。
烬国的军马都是统一饲养的,挑选时都有严格标准,每匹马的净重不得低于五百五十斤,再加上马头和马身上穿戴的护甲,全套算下来不会低于八、九百斤重,疾行中的疯马冲击力又强劲,直接撞上来的力道不亚于一座小山突然崩塌。
“碰-”
“碰-”
此起彼伏的沉闷撞击声响,伴随着人仰马翻的叫喊,樾国那块原本十分稳固的盾阵被硬生生冲破了一个口。
猛烈的风灌进缺口里,刮得苏元呼吸一紧,他不顾手下人的痛呼哀嚎声,疾声道:“快补阵!”
后方预备的兵士立刻一个跟一个地拖着鱼鳞盾跑上来,想将那一块缺口给补齐。
这几人还没站稳,空缺里忽然有几条银光锃亮的长木仓急速戳了进来,连续几个快得看不清的纵击,木仓杆在他们手里,仿佛长了眼睛一般,进退有度,硬是将前排盾牌下苦守的几人给戳中,木仓头锋利,从人的脖颈穿入,力道很大,几乎将人戳个对穿,然后狠狠钉在地上!
盾阵后的兵士都是身着重甲,长木仓原本是刺不穿的,但因为刚才马群的冲击,他们必须用全力去抵住盾牌防止倾倒,人在拼命用力时会习惯性地歪着脖子借力,正好露出了致命的弱点,被对面看穿时机,钻了个空子。
盾阵讲究的就是个整齐划一,进退同步。
他们先是被马匹冲撞倒了几个,紧接着又被斜刺里戳出来的长木仓给刺死了几个,余下的人只能扛着厚重的黑铁盾艰难地围聚到一起,试图修复缺口。
可是阵既被破了,李樾就绝不会再给敌人修补的机会。
眼见着烬国的士兵将手中长木仓舞得虎虎生风,木仓头处的红缨在风中急速的旋转飞舞,晃花了敌人的眼。
烬国众人配合默契,左边木仓头刺来你刚躲开,右边又是一木仓快速补替,根本不给人丝毫喘息的机会。
苏元这时才急了,樾国这次出兵带的人数有限,开局就被破了盾阵,再这么耗下去的话自家损失不会小。他抬眸看了下天色,见夜幕依然黝黑一片,说好的待援兵一到会燃放的焰火也没有燃起,他咬了咬牙,也不管还有没有援军,决定搏一把。“弩手准备!”
举着盾牌的重甲兵士慢慢撤去,露出身后护着的一排又一排拿着弓弩的兵士,他们右膝跪地,挺直的身体微微□□,眼紧盯着敌人,他们身着黑色软甲,每个人的脸上都神情淡漠,似乎早就习惯了等前面的坚固盾阵撤去后的暴、露。
而他们手中的紧握着的弩机也是黑黝黝的,若没有火光映衬,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李樾大吃一惊。
他怎么也想不到樾国的盾阵之后围护的会是这样一批弩手,按照常理来说,近身相搏时不会有弩手上阵,弓弩在战场上的机动性太差了,容易误伤自己人,况且装备弩箭时花的时间也比较多,若不是长期训练且配合极度默契的弩手,是绝不会在近身战的时候现身的。
他们还是比较适合偷袭。
一开始看到对面上了盾阵,只防着他们还带着远程的弓箭手,却没想到樾国带的却是中近程攻击的弩手!
惊惶之下,李樾只觉得脑中一片混沌,海啸一般的嗡嗡轰鸣声中,脑子里只来得及闪过三个字:着了道!
前队已经弃马,再退也来不及了,知道这批人跑不脱,李樾只能尽量减少损失,冲着传令兵发声:“中后队留守,不可莽撞冲锋!”
传令兵得令,快速扬着自己身上背着的各色令旗传递将军的指令。
一片手忙脚乱之中,对面忽然动了。
苏元并没有出声下令发射,但那批弩手却像是商量好了似的,同时扣动了手里的机扩。
空气中立时传来一阵机扩弹动时的连发之声,此起彼伏,声声不休,沉寂的夜色终被锐利的弩箭划破,“咻咻咻咻”的细微声响在空中爆、裂开来。
很快的,手握长木仓的烬国兵士们失去倚仗,尽管他们将手里的长木仓抡出了残影也无法阻挡射、出的数以百计的弩箭,重弩击发的力道太过劲烈,穿透他们身上的铠甲后迅速扎进骨头。
更可怖的是这种弩箭的末端还连接着一根极细极韧的透明丝线,箭头只要扎进人体,丝线上有阻滞感传来,对面就会扯
住细线,将深深扎进肉里的弩箭给硬扯出来!
弩箭的箭头都是经过特制的,前端锋利无比带有倒刺,扎进皮肉血管里,不拔、出来只会觉得痛,一旦拔、出,箭头的倒刺就会撕裂血管,让人迅速失血死亡!
李樾惨白着一张脸,眼睁睁看着周围苦战的手下被弩箭扎中后又被硬扯开伤口,一扯就是一大块肉,血管和肌肉都被撕裂,血液伴随着哀呼声四处飞溅。
直到这时候他才忽然明白了,或许敌人的盾阵根本不是防守而是诱饵,诱的就是他这种近身的打法,弩箭想要达到最有利的攻击效果,需要较近的距离和人离开自由活动的马匹,樾国人等的就是他们下马拿着长木仓近身攻击的时刻!
李樾也不是第一次和樾国打仗,对于樾国的用兵方式和习惯都多有了解,樾国人骁勇,铁器厉害,在战场上往往喜欢采取一种爆发的打法,一开始就会接连不断的攻击,十分的快准狠,通常在敌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战争就已经结束了。他们思考的方式也很简单,只有打服一个概念,绝不会有这种诱敌深入再一网打尽的弯绕心思。
至少,在严海庭还活着的时候,樾国从没有使用过这种迂回的战争方式。
苏元将他的表情全部看在眼底,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没想到吧,一向不善变通的樾国,也会用这种狡诈的法子。”
李樾确实没有想到,但他现下已无退路。
按照普通情况来说,他已犯了战争中的大忌。
一军之将是不能冲在队伍最前头的,以免仗还没打完,统领一切的将军先死了,到时候兵士们群龙无首,只能变成一盘散沙,被敌人消灭个干净。
只是今天的突发情况太多了,军心动摇之下,他不得不跨出了危险的一步,身先士卒冲在了最前头,却没想正好中了敌人的圈套。
李樾甚至想到,或许龙灏早就和樾国有了勾连,故意在城楼上说出那些挑拨的话,好让自己踩上陷阱。
他现在就犹如一只踩中了夹子的困兽,没有退路,只能一往无前了。
想到这里,他干脆夺过传令兵手里的紫色令旗,大吼一声:“弓箭手准备,放箭!”
苏元虽然年轻,却也扎扎实实打过几场仗。
战场之上,两军对垒时,见惯的都是一方在无法力敌的情况下,未免损失惨重而选择投降的,还从来没见过像李樾这种完全不顾自己的疯子。
听到他说要放箭,知道这并不是玩笑话,苏元的脸色变了,抬眸时见到对面一片银光闪烁,自己似乎已经被数之不尽的箭簇给瞄准了,他心中大骇,忙放轻语气道:“老将军何必拼个鱼死网破呢,凡事好商量嘛。”
李樾只当他在放屁,丝毫不理会,声音坚定如沉钟。“瞄准敌中,听我号令!”
“等一下!!!”苏元的额上沁出了汗,冰冷的汗珠滚到眼睛里,辣得他睁不开眼。
他猛眨几下眼睛,再睁开时眼前一片模糊,他连李樾的身影都看不清楚了。
事情居然超脱出了他的预想范围!
原本苏元是打算让李樾看清现在的形势,待他无奈投降之后,苏元就可以好好拿捏烬国一番,没想到这老头子莽里莽气,完全不顾自己和已陷入囹圄的同伴的死活,宁愿求个同归于尽也不肯做出半步退让!
这和他预想中的可不一样,眼下真正的领头人还没来,他不敢轻易做主撤兵,只希望能稍微拖延一下时间,待那个人赶
来.......
“李将军,少安毋躁。”渗人的寂静中,忽然传出一把冰冷的男声。
李樾朝着声源望去,看见对面的人群自动分开,缓慢走出一匹身形丰硕的白马。
马上的男人身形有些纤瘦,宽大的黑色蟒袍被风鼓荡开,更衬得他犹如一根迎风摇曳的柳枝,无比纤弱憔悴,仿佛风止时他也会跟着一起折断。
李樾略微眯了眯眼,认出了来人。
一旁的苏元则是如蒙大赦般地松了口气,他扯了缰绳回身,恭恭敬敬的冲后方坐在马上的年轻男人抱拳:“陛下。”
严青舜那张面容姣好的脸在兵士们举起的火把中明灭,阴影将他的下颌线拉扯得更加冷硬,他的眼尾微挑,眼神冰冷如吐着信子的毒蛇,看向李樾良久,忽而扯唇一笑。“就算要开战,你们也该先给寡人一个合理的解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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