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柳第二次来,带来了恢复记忆的丹药。
瞧见祁不定为君临端茶倒水,那些个木偶被人丢到了角落,不刻了,也不卖,堆在角落落灰。祁柳又嫌他不争气,却不好说什么,将丹药放在了窗沿上,“恢复记忆的丹药,还有你的生魂。”
祁不定:“多谢师兄。”
这是祁不定和君临之间的事,多说无益。祁柳放了丹药就走。
窗户是开着的,君临完全可以看到祁不定的身影,听到了声音。
祁柳一走,祁不定就转头看他,他偷听又偷看,难免心虚,低了头,又发觉两人站在窗口并非有瞒着他的意思,于是抬头。
君临:“不是说,要恢复了记忆之后,知无不言吗?”
恢复记忆的丹药就摆在面前,却不吃。
“丹药里有毒。”祁不定将白玉瓶子放到了案上,君临听闻此言,用灵力探查,未果,困惑地看他。
祁不定没解答他的困惑,将君临面前摆的小木偶整整齐齐放到了一边,说:“晚些去药行找对应的解药,搭配服用。”
君临无事就喜欢看祁不定刻的小木偶,形态各异,憨态可掬。
按照祁不定所言,隔壁堆放杂物,窗户挺大,一旦做饭,就会从窗户咕噜咕噜冒出烟。后来为了方便,直接将炉灶搬到了院子里。隔壁成了彻底的杂物间,时常屋门紧闭,君临也从未看到过屋子里堆放的东西。
狭小的院子里多住了一个人,祁不定多添了凳子,却用不上。
院子里那棵低矮的树,倒是时常派上用场。
君临喜欢坐在树上。
“祁不定,这是什么树?”
祁不定眨眨眼,道:“不知道。”
买这院子时便有的,不知是死了还是如何,春夏秋冬,不长新叶,常年枯枝败落的模样。
现在深秋,君临还当是叶子落了,这才反应过来:“它从不长新叶?”
祁不定添柴,点头:“嗯。”
那烟顺着风飘动,升起。树低矮,好歹比院墙高些,君临坐在上面,能看到弯弯曲曲的巷道中,无数的院子升起炊烟,一道道,飞鸟绕过,成群结队落在屋顶上,又惊起,飞离。
君临忽觉喉咙干痒,他咳嗽几声,便有些止不住,胸腔里似有什么东西堵着,他咳了一会,才算舒服。他没当回事,躺着伸个懒腰,继续盯着上方四通八达的树枝脉络发呆。
只是,干柴燃烧发出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过了许久,感受到下面有人拉他的衣服,他才坐起来。
祁不定仰头看着他,伸手,示意君临跳下来,“吃饭。”
君临顺从地跳下来,没用灵气,落入祁不定的怀里。衣服摩擦的声音,心跳的声音,飞鸟蒲扇翅膀的声音,连同祁不定的嗓音,都消失了。
世界寂静。
他失聪了。
这顿饭吃得很沉默。
也许不沉默,也许祁不定在说话,只不过他听不到罢了。
祁不定一个人去了药店,回来时,裹着厚厚的外衣,刚回来就在院子里把外衣点了。他脸色不大好看,对从树上跳下来的君临说:“三百日夜周围的城池出现了一种疫病。”
君临仔细看他的口型,“疫病?”
祁不定率先吃了那白玉瓶中的丹药,随后又吃了药房给的解药,解释道:“是疫病,但也不是。更像是一种会传播的毒。用术法帮我清洗一下。”
君临控制着灵气,将祁不定的全身浸透,又抽离,道:“很严重?”
南彡坐镇,这种事情不该发生才对。
修仙界千年都无此等事件,有记载的都是在深山老林里。三百日夜修士密集,南彡一个七阶修士坐镇,无论怎样来看,都该及时遏制才对。
祁不定还要说,身形晃了几下,伸手扶住墙,一边是厚重外衣燃烧的灰烬。毫无预兆的,突然一头栽倒。君临接住。
祁不定的手挂在他的肩上,又接着君临的力,将头放在了君临的肩上,像个大型妖兽,抱住君临。
“头疼。”祁不定皱眉说着,“别动,让我抱一会。”
君临看不到祁不定的口型,完全不知祁不定在说话,任由祁不定抱着。
站了好久。
君临唤了一声,又轻轻推了推。祁不定紧紧抱着他,一推,软绵绵松开了一些。
祁不定昏迷了。
大抵是恢复记忆的后遗症。
他把人抱到床上,支着头看他。不到一个时辰,好端端躺在榻上的人头上开始冒汗,随后脸色发白,眉头轻微地皱起,之后就一直持续着。
君临看见他的唇在蠕动,却听不到任何声响。
他伸手拉住祁不定的手,一团濡湿,全都是汗。
又是一个时辰,君临原本昏昏欲睡,被祁不定这副被梦魇住的模样吓清醒了,直勾勾看着他。
祁不定是惊醒的,突然撑着床坐起来,瞳孔里是他从未见过的惊恐,落不到实处,轻轻喘息着,转了转眸子,看见他时那股子残暴冷漠才消下去,瞬刻柔软下来,低垂了眉眼,轻描淡写:“我做了噩梦。”
不止这么简单。
是那些记忆吓到他了。
君临对祁不定的过去一无所知,但从溟北陵墓中那个躲在棺材里的孩子可以窥见一二。
他探身过去,抱住祁不定。自从失聪之后,他听不到,也不再喜欢说话。
祁不定很受用,一抱就开心了。方才的不虞尽数消失,仿佛从未存在。
“你想问什么?”祁不定用力把君临整个抱起,放在腿上,面对面,让君临可以看到他的嘴型。
君临不觉得这个动作有什么,祁不定想抱就抱吧。
“孟鹤回和你的关系。”这是最大的困惑,到底是怎样的关系,才会让祁不定将换魂之事坦然告之。
君临后来回想,想要捋清一切的因果,却卡在此处。
祁不定与他说话时总是一副坦诚的模样,此刻也一样,为了让他能看清,说话很慢。
“《仙魔记》一卷已然造成一系列的怪象,不过孟鹤回当时并无入魔,这般将人困在书里的事是断断续续的,不多,师父命我调查,却也没希望我真的解决。”
“我在调查的时候,已然认识了孟鹤回。”
“那时候我还未声名远扬,三阶圆满,距离那次仙林大比还有一年时间。”
“孟鹤回的魂魄碎片夺舍的不止是前辈,还有许许多多看过一卷的人,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她认识你,也认识我。”
“她看人看的不是皮囊,还是魂魄。”
祁不定点到为止。
这些足够解答他的困惑。换魂之事是孟鹤回自己看出。
“至于山神庙之事。”祁不定说,“在孟鹤回自己的信念中,成圣之谈,是修仙界编纂的谎言,并无所谓长生之道,也无天,无地,命数一谈也是胡扯。”
“世间人追寻一生的都是虚无。在她眼里,挑起正魔两道的矛盾,所有人都会忙于平息,才是真正的救赎之道。”
君临还要再问,有一传信玉符从窗外飞来,落到耳边。
“云堇,一年之内,解决‘不眠症’之事。苍云上祁柳、盘天宗顾陌余、秋鸣夜梁、天命慕野等人稍后便达,协助解决三百日夜之事。”
君临刚想起来自己还是风起少宗主。
苍云上颓败已成大势,风起崛起,作为少宗主自然要多参与到此等事情之中。
他现在的修为撑死三阶后期。自他遇到祁不定,两人换命继续进行,他就在日益虚弱,直到今日失聪。
他叹口气,“我不想做风起少宗主了。”
世间就是这样,声名俞大,能力越强,总有无形的推手,将此人推到适配的地位上。逃脱不得,身不由己。
有人想要,有人逃避,无一例外,真正坐到了这个位置,却发觉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低头,看到的其他人敬仰的目光,那敬仰之中隐隐还有别的意思,那就是取而代之。
倒是有一点始终没变,站得愈高,看得愈清。
君临的耳朵听不到声音,他摸到祁不定的手,扯开了,“风起让我与其他人联手解决三百日夜之事。”
他从榻上下来,扯正有些歪的腰封,“外面什么情况?”
祁不定与他讲了外面的事。
城池中的疫病是一种全新的病,是前几日才起的名字,叫做“不眠”。
祁不定前几日出过院子,只是那时候人们并未将‘不眠’当回事,极少谈论,只当这是个例,若是谈起,发现两人一样失眠,还要惊喜表示这是彼此的缘分。
现下恶化。
“三百日夜之中,混乱不堪,不眠三日以上,疲惫不堪,情绪暴躁,街道摆摊的人都躲起来,很少有店铺开着,无序的人在街道游走。”
“甚至有人用被打晕的方式尝试睡眠。只是并非长久之计。这样的方法,一旦疼痛过去,从昏厥中醒来,满是疲累。”
“而‘久’从未出面。”
“无人知道传播方式,只知道在短短七日之内,泛滥成灾,几乎无人幸免。”
两个人待在这一方小小的院子里,反倒成了世外人。
“简单的不眠,并不会造成恐慌。但人们开始忘却,在长久的不眠后,记忆会变得模糊。”
“按照一些文人的话来说,他们在失去自我。”
这样大范围的不眠之症,自古以来,从未有过。
“你要先去找‘久’吗?”祁不定问。
似乎在突然之间,事情挤压在一起,繁多起来。
“在仙林大比里,我找到了凌日木,风起藏宝阁中有聚魂灯和招魂幡,我都拿到了。”君临还要解释,就听到祁不定率先开了口。
“你原本要复活我?”
君临:“嗯。”
“千元盏之后,你就该知道,从未有所谓的复生之术。”
“知道。”
“你在风起经阁找的方法?”
“嗯。”
祁不定微微弯了眸子,凑过来,将他皱巴巴的衣领铺平了,“君临,如果我没记错,凌日木本身并无孤本,只在其他的书中出现过。”
“鬼塔、乌鸟、凌日木、千云盏齐名,四者都是传言中‘复生’法器。”
“而你的复生之术,凌日木、聚魂灯、招魂幡、星辰法则和一具身体,这个配方应该是从夺舍之术和招魂幡孤本中自己想出来的。”
都说对了。
而星辰法则之力听闻有欺瞒天道的作用。
在经阁第七层中一本典籍中记载,星辰法则是自然中一种至高的力量,人类修习,无法改变星辰法则,只能借助星辰法则修炼,很难应用于日常打斗,却又异常强大。几千年前也曾有不少修士走这条路,到了现下,出名的只有‘久’一人。
几乎没有所谓的修炼秘籍,若是要走这条路,只能自己摸索。
祁不定垂着眼,声音听不出情绪,却莫名让君临想到那日祁不定阴沉的脸,“你有把握吗?”
君临又心虚了,缩缩脖子,结巴着:“那书上说,凌日木能...”
祁不定的声音含了笑:“特地描述凌日木的书早被我烧了。君临,你看的哪本?”
君临瞧见祁不定的嘴型,谎被当场戳穿,颇有些尴尬,“我...”
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总不能说刚好凌日木出世,死马当成活马医。
“胆子真大啊。”祁不定不知是感动多些还是生气多些,“凌日木最初出现并非所谓的神器,而是一种诅咒之物。”
“复生这两个字确实没错,人活了。但永世不得超生,不得转生,是禁锢魂魄之物,此物一用,被复活的人死去之后,只能被困在□□里,无论如何也无法离开。”
“而使用者,自此以后,生生世世永落畜生道。”
“君临。”祁不定冰冷的指腹捏捏他的耳垂,笑,“别对着我撒谎。”
君临不知道这些,他只知道用了凌日木,祁不定能活。
此时什么都知道了,君临的重点居然放在了无关紧要的地方。
祁不定为何要烧书。
不止如此,他当时看遍经阁,许多其他书籍中提到的东西,却没有专门的书籍讲述。比如鬼塔、乌鸟、凌日木,还有一些术法。
祁不定先前是苍云上少宗主。
风起经阁的书想烧就烧吗?
祁不定随之解答:“之前寻你我并存之法,看了一些,这部分书籍都放在八层,我不小心把八层烧了。风起没办法找我麻烦,师父也只是关了我五月禁闭。”
好一个‘不小心’。
祁不定总有方法糊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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