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蔼抬起头，目光清凌，“邓指挥使慎言，我家主人丹心碧血，忠贯白日，自打受降北渊，即对北渊竭智尽忠，我受于主人教令之下，对北渊岂敢有不敬不诚之心。倒是邓指挥使，我听主人说，您控下的碧血阁缕缕被邺朝锦衣卫还击，于搜集情报之事不利啊！”

邓冲眼似充血，怒目指向她道：“无耻妖妇，竟敢口出狂言污蔑朝廷命官.....”

“好了！”这场戏看了这么久，也看乏了，霍长陵又回到石碾处，朝下面人道，“将人松绑后先关起来，明日一早连同三车绡珠一块押送回朝。”

“长陵。”邓冲上前一步出口阻止，“此等贱妇，自合该当场杀了才是。”

霍长陵转过头看着他盈盈发笑，“我说邓指挥使，您可真是心如浩瀚、胸似广袤，这朝堂之上谁不知道如今你与他陆楷瑞在母后身旁争宠，今日你撺掇我杀了他的人，就不怕回到北地，陆楷瑞轻饶不得你。”

邓冲并指立誓道：“下臣拳拳之心皆是为了殿下，为了大渊，为了你们霍家.....”

“得了。”霍长陵打断他，睨了他一眼，而后转过身，吩咐属下，“还愣着干什么，要我亲自收押吗？”

“得令。”

刚想回屋，又有人报：“大当家，外面那房掌柜又来了。”

“噢？”霍长陵显然来了兴致，“上次用两百两银子换了几个村姑回去，这次拿了多少东西，又想换什么？”

属下笑容咧到后脚跟，“三车好物，看着可值不少银子呢！”

霍长陵吩咐将人带上来，又对邓冲道：“这寨里不少兄弟可认识你，你若不想泄露你邓指挥使为了女色千里奔波的事，就请尽快回朝吧！本宫办完母后交代之事，自然会平平安安回到北地的。”

邓冲却没离开的想法，站在了她身后，“我得护着你！”

霍长陵嗤笑一声，心想，左右一路上也是无趣，留下这男人时不时还能解个闷，罢了，由他去吧！

房掌柜和几个伙计被押着上前，云笙一眼就认出了蒋桓。

他扮了装，套上茶博士的行头，俊美的脸颊抹了锅灰。

郎林支起点身子，“大人您看，是我家主子。”

云笙恍若未闻，只紧盯着对面。

霍长陵累了，爬上碾盘，褪了鞋袜，将雪白的足抵在石上感受入夜后的凉爽。她腕上系银链，银链上有铃。

女子慵懒地坐在碾盘中心，伸手拨弄着链子上莲子米大小的铃铛，眼角含魅，问下方道：“我说这位房掌柜，这次你是又要赎自己的私生呀，还是婆娘？”

房掌柜手指在袖子里乱颤，呼吸浊促，显然吓得不轻。

可眼角余光瞥到一旁蒋桓身上，突然顿生出无限勇气，上前一步跪下磕头道：“小人今日带了不少好物，冒死前来，是想.....是想同大当家你打个招呼，看看能不能将崔家村剩下的人给.....给放.....放了。”

“剩下的？全部吗？”霍长陵身子朝前趋了趋，“房掌柜，旁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吗？本小姐来到这崔家村为的也不是杀人来的。当初他们但凡有一个人肯告诉我那紫绡珠的方位所在，本小姐何至于剁了他们这么多人的手脚。”

草丛中崔柳听到这句便要冲出去，幸好被郎林一把阻住，女孩被捂着口，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漱漱而落。

云笙拍了拍她，转过身继续听对面的人谈话。

似有所感一般，在她看过去时，原本跪在房掌柜身后的蒋桓突然也抬起了头，目光朝霍长陵身后的灌木丛中望了一眼。

云笙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自己，只觉内心深处顿生出一种奇怪的熟悉之感。

隔着茫茫夜色，蒋桓四处寻访的眼神很像那日她逃出上京，滔天巨浪中，那一艘缥缈渔船之上，一袭修长黑衣之人。

通红疲惫的双眸，苍白如纸的脸色。

当时她处在晕厥的边缘，看不真切那人的脸，而今对面之人脸色黢黑，她却觉得两人的眼神和脸廓似乎在这一刻竟重叠起来。

云笙捏着刀柄的手有些微微生疼。

对面谈话的声音裹挟在夏风中飘然入耳，“大当家，那绡珠他们是当真不知情，不然早在您来的第一日便进献给您了。”

霍长陵觑着他道：“房掌柜这话您自己信吗？这崔家村与世隔绝，出入难行，连官府之人都甚少登门，村长之弟下山采买，一出手便是一整颗金粒，这可是普通人家足足几年的嚼用。几车皮子、几块鹿肉，就能让他们从食不果腹暴富至此，不觉得荒谬吗？”

云笙转头看向崔柳，见她终于安静下来，低垂着眼，像犯错一般。

自己果然没有猜错，看来这崔家村之所以能翻身至此，官府以保证兽类繁衍生息为名四处封山，还真不是为了这些皮货，而是因为这山上的河流中有官家未采之物——绡珠。

云笙之前也只是听说，说这绡珠生长于湍急清澈的溪流之中，形似珍珠却比珍珠更大更圆，且通体呈紫粉色，放在阳光下时，能隐隐生出七彩之光，若以石碾碎之服用，有养容长生之效。

因这种东西对水质环境和温度要求极高，所以寒凉的北渊并无此物，全天下只有大邺才有。

但她又听闻早在立朝之初，因开采过度，这些东西已经看不到了，不曾想竟在这秀丽山最深处的溪流中藏着这样一泓璀璨之处。

“那溪我们早就找到了，只是太长，贯通了整座山，翻找起来很是不易。若非房掌柜主动交代出它的所在之处，我们也不能这般快速便将这些绡珠连根其拔、出。说到这个，我倒是要多谢你。”

崔柳神情一怔，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房掌柜将他们崔家村的老底交代干净是不对，可却是为了他们一村子的人命，自己还在人家护佑下活了这么久，实在没脸怪罪人家。

房掌柜脸色也涨得通红，转头看了一眼崔家村人被关起来的方向，叹了口气，到底人命重要，他早劝过村长，奈何村长不肯听。

“小人今日前来又带来不少好物，只求大当家你高抬贵手能将这些无辜之人放掉，也算为您家中长辈积些阴德。”

霍长陵一挥袖子，“我家中长辈并不信这些。至于房掌柜说的让我放人，”她像看傻子似的看着他道，“你知道这崔家村多少人吗？足足几十号，我圈着他们就算什么都不做，女人还能拿来给底下兄弟们解解乏呢！你的那点子东西够换他们一整村的人吗？”

“你......”房掌柜气得两肋生疼，“小姐也是女子之身，也曾有家中女眷教养长大，怎能行事如此狂悖无情！”

“噢？你这是....怪我？”霍长陵眼神随即露出凶狠之色，“来人啊！将崔家村的人带上来。”

四周突然跳出许多悍匪来，很快跑到隔壁的其中一间大房后面，将圈里的人全部拎了过来，而后狠狠丢到地上。

云笙看到男人中有的被断了手，有的被断了脚，女人则衣衫凌乱，发髻松垮垮歪在后背，老人们情况稍好。但那也是因为总共也没几个老人了，估摸着应当是熬不住，去了不少。

她找了一圈，并未发现罗平的踪影。

一旁崔柳早哭得晕厥过去，云笙让亲卫将其横放在一旁灌木丛中，又用茂盛的草垛将她身子盖严。

“将这些人排好队，男的每个人再断一指，女的嘛都拉到后面的瓦屋中，再轮一次！”

房掌柜怒不可遏，胸口疼得几乎让他跪不住，还是身后蒋桓扶了他一下，这才勉强没有倒下。

“大当家，不可，不可啊！”

没有听他的。

就在悍匪们将人分好刚要下刀时，远处山头突然出现了许多人影，隔着浓稠的夜色看不真切，只听到漫山遍野的呼喝——

“尔等匪徒，残杀人命，如今朝廷派人来剿，还不束手就擒！”

霍长陵遽然站起身。

邓冲则快速冲到她身侧，伸出双手护住她，看着四面八方晃动的大蠹道：“这是....南邺的兵卫？”

霍长陵脸上亦是焦灼，可脑海中仍残存着一丝侥幸，“不会，这里地处偏僻，官府都不愿意进来，南邺的兵卫，怎么会，怎么会找到这里？再说现在南邺能带兵的就那么几个，我来之前打听过，他们眼下都聚在上京，根本无暇分身啊！”

“别忘了，还有边境一个贺文道。”

“可北疆据此尚有十来日行程，贺文道就算想来，也得有朝廷调令才对。”

四面山头绰绰的人头更多了些，舞动的旗杆与远处静守的大山相融，成了张牙舞爪的巨兽。

云笙笑了，这个蒋桓还真是有办法，想了想，招手唤过郎林，“去帮我做件事。”

既然蒋桓已经将这办法亮了出来，自己倒是可以在力所能及之处帮他一把。

郎林听完眼睛发亮，“大人高明！得嘞！小人这就去办！”转过身同云笙几个亲卫招手，“你们几个随我来。”

不多时，墨似的夜色中，四面突然升起了滚滚浓烟。

“是狼烟！是狼烟！”一名悍匪大叫，朝霍长陵道，“殿下，狼烟一起，南邺大军转瞬而至，不止眼下这股人，只怕附近的军卫也会顺着狼烟找过来，咱们应及早撤离啊！”

邓冲也道：“殿下，毕竟不是咱们的地盘，不可掉以轻心，还是别等这最后一拨开采匠了，我们还需立刻离开。”

霍长陵咬了咬唇，下了决心，抬手道：“吩咐下去，即刻走。”

“那崔家村的人怎么办？”下属问。

霍长陵没有说话，邓冲替她道：“还管什么崔家村的人，丢到一旁自生自灭算了。”

他自己则护着霍长陵先行一步往前面的马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