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后,陈知彦回来了。
他这二十多年只离开过京城四次。
第一次是十年前只身去西北,半路流落到李善人家,被穿越女坑骗,灰溜溜被家人接回京。
第二次是三年前,他抱着必死的决心再次出发去西北,可半路被盗匪当成礼物送给了赤巾军。能回京城还是靠着杏儿攒的钱,依旧是灰溜溜回来了。
第三次是几个月前,为胡将军送密折,他半夜五更悄悄回来,虽然不至于是灰溜溜,可也是悄悄的,无人知晓。
这第四次,就是今天了。
他自军中接了圣旨,就马不停蹄地赶回京城。
原想着先回府拜见祖母,再进宫面圣,可一到城门口,就有从前认识的几家公子等在门口。
他们客气地拦了陈知彦的马,想请他一叙。
京中子弟,从小难免上过同一个书院,拜过同一位夫子。
陈樾还在的时候,陈家还风光着,不少人都奉承着陈知彦。
那个时候的陈知彦还是个快乐的孩子。
有位将军爹,有温柔的娘,有慈爱的祖母,还有一大群朋友!
那个时候的陈知彦对于打仗或是立功都没有什么想法。
他唯一的愿望是爹爹能多陪陪自己,看看自己练剑,听听自己背书。
后来,陈樾死了,他成了陈家仅有的男丁。
往日的朋友渐渐少了。
后来皇帝总是夸他,夸得他天上有地下无的,朋友就更少了。
热血少年,谁愿意屈居人下?
还是个没了爹,没了依仗的人之下?
于是少年的陈知彦学会了沉默,孤独,和不争辩。
到了他二十几岁的时候,他就只剩下周复这么一个朋友了。
孤独惯了的人,突然看到这么一群人围着他,请他吃饭,他不多想是不可能的。
于是陈知彦一下马就抱拳客气地拒绝了他们。
可远处的马车里,周复走了出来。
陈知彦看见他,也不好拒绝了。
背人的地方,周复抱歉道:“我虽是个看相的,可也不敢一下得罪这么多人呀!你瞅瞅,户部尚书之子,兵部侍郎次子,中书侍郎之子,李矛他爹升了宗正寺卿,怀远他哥是大理寺少卿。这些人我不都得捧着敬着?”
“所以就把我卖了?”陈知彦气笑了。
周复道:“也不是把你卖了,你接管北衙禁军,少不了和这些人家打交道。你不会想做个纯臣吧?别告诉我你隐忍十八年是为了给皇上尽忠的。”
陈知彦心头一动,周复连自己从八岁没了爹开始就一直沉寂都记得清楚,整整十八年。
是了,他隐忍十八年,都是为了一朝能得重用,去西北给爹报仇!
如果这些人真对自己有用,放下成见虚与委蛇也不是什么做不到的事。
世家公子,没有几个傻的。
看陈知彦明明不愿意,可周复和他说两句就明显放松了些,他们敏锐地察觉,陈知彦这是想明白了。
为权利为家族,有什么事不能放下的呢?
他们冷落他十几年怎么了?
谁不是阿谀上官?
路边的乞丐如何会受人尊敬?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爱钱爱权可不丢人!
这群富家子弟因着陈知彦的高升再次将他视作了朋友。
于是一行人愉悦地去望月楼吃饭饮酒。
傍晚就到城门口的陈知彦,深夜才回府。
陈老夫人和陈夫人都等到了深夜,一直到陈知彦进门。
陈夫人忍不住埋怨:“你看看你,回来也不说先进家门,怎么还上酒楼去了?”
陈知彦只是微醺,他恭敬道:“让母亲担心了。孩儿想着以后兴许有共事的时候,不好拒绝,就去了。”
陈夫人碎碎念着:“外人什么时候真能帮你了?什么时候都是自家人最可靠!你外祖母昨儿个还差人来问你呐,明儿个你过去拜见一下,别总让她老人家担心。”
陈知彦喝了口茶:“明日一早我进宫面圣,能早回来我就去一趟。”
陈夫人以为他这是应了,脸上露出笑来:“你两位舅舅也很是记挂你,他们打小就亲你,你可不能出头了就忘了人家的恩情......”
陈夫人待要再说些什么,陈老夫人道:“你娘等了你许久,这么晚了,也是累了。”
又对陈夫人道:“这孩子也见着了,回去歇息吧。我交代他两句也让他回去了。明儿个还要面圣,别耽误他了。”
陈夫人只好止了话头回秋水苑了。
陈老夫人看着英武的孙子笑道:“从前我总叫你忍,叫你等,这总算是有了出头之日了。”
陈知彦羞愧道:“从前孙儿不懂事,让祖母担心了。”
陈老夫人道:“你少年意气,不愿听我的也情有可原。如今你不小了,皇上也终于想起用你了,更要好好办差,拿出本事来,你立住了,咱们陈家就立住了。”
陈知彦忍不住再一次问起祖母:“祖母,为何皇上不早些用我?如今三军皆颓势显露,只怕我纵有补天之能,也无可奈何啊!”
陈老夫人摇头:“我也想不明白。自你祖父去后,皇上就好像不记得你爹陈樾这个人一样,再不提起他的功绩。虽说你爹是死在匈奴手上,可他边疆苦守十几年,从不曾让匈奴沾染一寸国土,这样的功绩,是大越无人能及的!圣心难测,皇上不说,你我如何能知道?为人臣子,也只能顺势而为,等待机会。看看,你这不就等着了?多少人终其一生也不被看重,任其才华白白浪费。如今肯重用你,也算不得晚,尽心尽力便是。”
陈知彦只好点头:“祖母说的是。我用心带兵,总有一天皇上会让我去西北。”
“就是这个意思,争长论短没有用,拿出本事让他们看看才是正经。还有你外祖那边,我打听过了,你两个舅舅都无甚才能,不惹事便是平安。若他们求到你头上,万万不要为了血脉亲情,影响自己的前程。祖母不敢妄想你为父报仇,只求你平安。若不是陈家以武起家,我也不愿意你征战沙场。可既然做了武将,那便要尽力。”
陈知彦心里清楚,自己几次想去西北就是为给父亲报仇,若不报仇,何须日夜苦读练功?可对上祖母,他还是状似听训地说:“祖母,孙儿明白。”
陈老夫人对孙子是放心的:“我老了,爱念叨,我知道这些你都明白,说出来也不过是尽我的心。你去歇息吧。”
陈知彦回了平湖居。
天儿听着大门响了,出门去院中看。
陈知彦身上还有酒气,远远问天儿:“你怎么还不睡?”
天儿心砰砰跳:“爹,我等你。”
陈知彦心里温热,他走过去,摸着天儿的头温柔道:“想爹了?”
天儿让说中了,又羞又喜。
陈知彦咧嘴笑道:“来,给爹看看你最近功夫练得怎么样。”
天儿想的就是这个,他走到院中间,给爹爹展示他新学的拳法。
陈知彦耐心看着,时不时给他纠正。
天儿高兴极了,他满怀希望地问陈知彦:“爹,你是不回来就不走了?”
陈知彦看着天儿炽热的眼神,肯定道:“不走了,这几年不走了。”
“这几年?”天儿反问:“那过几年呢?”
陈知彦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天儿,你听太祖母说过你祖父的事吧?”
天儿点点头。
太祖母经常给他讲祖父是如何抗击匈奴的。
陈知彦道:“你祖父是抗击匈奴的大英雄,可最后却死在匈奴左贤王手上!这是咱们陈家的家仇!爹爹要干出一番事业,让皇上答应我去西北抗击匈奴,杀了左贤王给你祖父报仇!如果我做不到,你要担起责任,为祖父报仇。”
天儿一颗心很是激动:“爹,我和你一起去!”
陈知彦看着乖巧的天儿,很是感到后继有人。
“好!你好好练功,过几年等我去西北,带你一起去!”
天儿高兴又紧张:“爹你说话算数?”
陈知彦放松一笑:“算数。夜深了,回屋睡觉去吧。”
天儿听话地回屋了。
陈知彦自己倒是不想回去睡觉。
他摩挲着兵器架上的各样兵器。
从他五岁开始,每一天卯时初起,亥时末歇,这院子里的每一件兵器都见证了他的努力。
虽然自己的爹爹是在自己八岁时死的,可自己对他实在是没有太多印象。
每每盼回了爹爹,他不是与同僚相聚,就是在军中议事,自己的功夫如何,爹爹都只是从师父口中得知。
他多少次想等爹爹回来和他说说话,等来的都是失望。
刚才天儿的眼神,他太熟悉了。
儿时的自己就是那样盼望着爹爹,一颗小小的心,急切地等待着爹爹看向自己,同自己说说话,看看自己练功。
可还没等到,匈奴人就把自己的爹杀了!
还将他的头颅做成酒器!
一想起来,陈知彦的心就揪了起来!
若不是匈奴人,他还有个爹爹去等去盼。
即便他再忙,他至少会给自己一个眼神,吃饭时能给自己夹一筷子菜,等自己再大些,再大些,也能带着自己去军中,亲自教导自己!
没有爹的滋味陈知彦太明白了!
所以在赤巾军的山头一看到天儿,他就决定带天儿回来。
他不能让天儿一直过着没有爹的日子!
他要亲自教导天儿,把自己会的都传授给他,让他知道,不论什么时候,他的背后都有自己这个爹给他撑起一片天!
此时,他无比清醒,他知道自己此时就是要赢得皇上的信任,假以时日把西北军交给自己,那个时候,他就可以真正地给爹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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