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顶上，荣意先同沈意如站在一处。
两人吹着夏风，一时间，好似在风里都能感知到彼此的心跳。
“抱歉。”
“骗了你，还逗你玩成这样。没吓坏吧。”沈意如抬眼，朝荣意先道。
荣意先一板一眼道：“为什么要骗我？”
沈意如嘴角的笑越发僵硬。
荣意先：“是觉得跟我相处不好意思？”
沈意如晃了晃自己的手腕，实在还是疼，又用力地折了折，但是旁人看来，好似就只是轻轻一抚摸。
荣意先：“我就知道是这样。”
沈意如矢口否认道：“才不是。”
沈意如：“我才不是不好意思。”
荣意先：“那你是什么意思。”
沈意如顿了顿，眼神有那么片刻的涣散。
荣意先太纵着他，要是师父在，上台忘词不说话，还在那摆脸色，师父肯定会说他是失了艺德，师父一不高兴，怕是连他的字都要给摘了。
虽然他和荣意先一向叛逆，都不怎么用师父给的字，可，有但不用，和被师父收回字没有字，那是两回事。
他可以不用，但是不能没有。
沈意如是这样想的，但是他好像忘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荣意先就是这样纵着他的，牛奶倒立了不喝，吸管倒立了不喝，要是换个人来，荣意先早就一巴掌呼上去了，惯得你了。
荣意先：“你的意思先不论，要不先聊聊我的意思。”
沈意如鼻子一酸，他像是意识到荣意先，在那瞬间他有点不敢看荣意先。
但最后，两人还是对上了目光。
荣意先：“我以为我早就把意思说开了，但是你好像不这么觉得。”
荣意先：“所以，我的意思是……”
沈意如的心脏蹦得很快。
荣意先：“我喜欢你。”
沈意如的脑子片刻一空，同他真身一般，竹子大脑空空。
荣意先压根不给沈意如喘息的机会。他紧赶着道：“而且我还听说你暗恋我，喜欢我。”
沈意如下意识道：“听谁说的？”
荣意先傲娇道：“沈意如，你也喜欢我。”
沈意如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竹子本就是翠绿君子，这脸一红，明晃晃的很直白。
没人不爱翠绿竹子变红。
荣意先见沈意如反应，原本早就确定的秘密，好似头回知道，他猛道：“沈意如！你真暗恋我！”
沈意如的骨头又酥又碎，他不知道是因为哪个原因。他朝后退了半步。
荣意先见状，打心底的以为沈意如又要退，蛇尾巴一甩，将竹身给缠了上来，他死死缠住，强势极了，不愿意放人。
蛇很强势。不由分说地就亲了上来，亲完了，道：“你跑不掉，也赖不掉，不要跟之前一样又装失忆，小孩子都不这样，你要是敢再那样，我就真生气了。”
“小孩子都不这样。”荣意先又补充了一句。
沈意如久久不说话，竹节裂开，骨头很痛，脸色在瞬间又有点空白。
荣意先缠着人，就要个准话，他道：“听你说的。”
沈意如：“啊？”
他眼神一愣，很快，就明白，荣意先在回他的话——
听谁说的我暗恋你喜欢你。
听你说的。
沈意如一想就明白了，是那天夜他说的。
他亲口说的。
沈意如拧了拧眉。不是不开心，是骨头痛。
荣意先却觉得沈意如又不开心了，他道：“怎么了？”
沈意如哑这嗓子，像刚哭过似的，用开玩笑的口吻道：“竹子要碎了。”
沈意如阵痛过了，很快就恢复了原来的面色。
荣意先真以为沈意如是在开玩笑，他拍了拍沈意如摇出来的竹叶子，笑道：“竹子先别碎。”
荣意先语气不由自主地宠溺起来：“竹子不能碎，竹子先回答我。”
沈意如承认自己心跳动得快，他若是应下了，他魂飞魄散身死后，荣意先肯定难受，但是眼下若是不应，荣意先怕是现在就难受。
他那么喜欢荣意先。
他是见不得荣意先难受的。
若是荣意先不喜欢他，若是一切都没说开……
那荣意先是不是就不难受。
他想，荣意先也会难受吧。小蛇本来就很好，一个陪在身边千百年的朋友死了，应该是会难受的。
沈意如微仰头，硬是把眼角的晶莹给逼了回去。
为什么？
为什么？十重灵台那么多陨落的神，那么多执念不散的魂，为什么偏偏选中他和荣意先作为宿敌，三世宿命，此生注定一死一生。
沈意如不禁想起那日墙头来挑衅的陨神，若是他的宿敌是那里边的某位，是那里头的黄狗或青蛇，或许就没那么痛苦了。
但一瞬间，沈意如又否决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要是那样，荣意先也不会陪他这千年，荣意先对他怕是同他那天对那些陨神的手段一样。
而他也不会体会到暗恋成真的酸甜感。
沈意如知道荣意先一直在看他，因为蛇尾巴缠得很紧，生怕他跑掉。
好半天，沈意如问：“为什么突然说开了？”
荣意先缠得更紧了，他道：“我想了很久，你们做竹子的，喜欢庄重，在捉摸不了我的心意，总害怕我不当真。你我蛇竹都缠着睡了一夜，你还是担心，那我不说开不说明白，就是不庄重不体面。我要是再不说开下回你又装失忆骗我，兜兜转转总归是不清楚我的心意，要是真哪天失忆了，不喜欢我了，我上哪里说理去。”
沈意如的心口涨涨的，不是被水注满注肿了，是被突然的爱意心意注满的。
沈意如：“我……”
荣意先接着道：“我知道你的顾虑，我们是死局，但是不管在不在一起，我们都是死局，不是吗？”
沈意如：“嗯。”
荣意先：“但是死局如何，日子是过在当下的。”
沈意如喃喃道：“当下。”
荣意先抱紧沈意如：“喜欢的，就要拿紧握住，放过了，多可惜。”
是啊，太阳今天有，明天也有，那为什么总是要去奢望明日的太阳，感知当下的太阳远比奢望明日更好。
沈意如的整个胸腔都酸酸的，他感知竹节的阵痛和竹腔的薄厚，他知道，他可能熬不过这个夏天。
但是，夏日的蝉鸣声依旧绵延，他还有大半个夏天。
荣意先：“卿君饮，一醉千年，不休。”
沈意如：“不用思念过去，我就在这。”
荣意先的瞳孔一缩。
沈意如亲了上去。
蛇尾巴缠得更紧，荣意先的手在竹子的腰间过，把人抱紧搂住，没人能逃得了。
沈意如不因为蛇尾巴缠得紧而痛，他的痛从骨头开始。但他想再熬熬，熬一熬，熬到秋天，见秋天的面，见秋天的荣意先。
荣意先搂着沈意如摸摸抱抱又亲亲。
沈意如第一次觉得小蛇是这么粘人的。
“你松松。”沈意如试图稍稍挣开。
“不要。”荣意先又贴了上来，“嘶嘶嘶……”，在沈意如的嘴角舔了舔，又亲了亲。
荣意先：“竹子很香。”
沈意如摘了一片自以为最漂亮的竹叶子，递到荣意先的手边，他道：“给你，你闻这个。”
荣意先接下，嘴角上扬：“很香。”
沈意如：“那能松一松吗？”
荣意先委屈道：“你一点都不喜欢我。”
沈意如：“没有。”
沈意如：“很喜欢。”
沈意如说完，就别开了脸，好像不好意思了。
荣意先拿着手上那片翠绿的竹叶子，碰了碰沈意如发红的耳垂。
他又笑了。
手动了动，稍微松了点，但依旧搂着沈意如。
但是那一点儿，对于沈意如来说，聊胜于无。
荣意先眼底突然一暗，朝着对面那镂空的屋子又看了一眼。
沈意思如方才被荣意先一句话一句话引着走，完全没顾得上周遭事物变迁。他这会儿鼻尖一股涩味，他闻出来，这是蛇的味道。
这股子味道仿佛就在千里之外，又好像近在咫尺。
但他能确定，这不是荣意先身上的味道。
这空气中的蛇味道还泛着一股新鲜泥土的味道。
沈意如抬指，拍了拍缠在身上的蛇尾巴：“这儿有你的族人？”
荣意先抬眸：“有。”
沈意如感知了方位，最后视线落在远边的那处镂空屋子上。
那屋子就是先前他和荣意先看了的拆迁房。
那房子人去镂空，风水不好。
但是他不会去变那处的风水。
他不再是风水神，他不再管风水，九重阙上会有新的风水神出现，来接替掌风水的大事。
荣意先盯着沈意如好一阵瞧，好似就要把这人烙印在自己的心脏上。”
半晌，荣意先道：“那处地方风水不好。”
沈意如：“确实。”
荣意先：“你掌风水，应该能瞧出那地底下的恶灵，为何不变换此地风水？”
沈意如看向荣意先。
荣意先看似只是随口一提，他摆弄着手上的竹叶子，另一只手握着沈意如的手心，道：“我们族群中有一种食灵蛇，所以能看出那地基不稳，蛇在里边。”
沈意如摇了摇头，突然嗤笑一声道：“小蛇，你怕不是忘了，我就是风水掌不好才陨落被贬到十重灵台的，我不懂风水，要是硬给他变了风水，怕不是在凶兆之上加上一层大凶？”
荣意先突然没说话了。
沈意如却是明白了荣意先心上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也知道了自己秘密所向之地。
荣意先定然是知道了如何让沈意如赢，让他赢。
荣意先的取胜之法是主动爱人，主动把心爱的位子让出去，把心爱的位子让给心爱的人，那么沈意如的取胜之法自然是大差不差。
沈意如需要的是，爱风水，爱世间风貌，将世间大凶转为大吉。
此处镂空宝地，若是他施法将凶化吉，那沈意如日后必定逢凶化吉，胜券在握。
他其实该这样赢。
但是他从未想过要赢。
从未。
沈意如悄悄地倒吸一口气。变此地风水，让他活下来。
荣意先很好。
他很好，是我不好。
荣意先见沈意如不愿意，也没有强求。他一笑，仰头见暮色降临，说道：“晚上要演夫妻对拜的戏，我得去换身红大褂。”
沈意如看着荣意先在夜暮下闪闪亮亮的眼睛，不由一笑：“嗯，行。”
“那你……”荣意先突然试探。
沈意如本来也是想的，但是，他的骨头真的很痛，他怕换来换去，真就耽搁了演出，推迟了演出时间，本来就是为了同观众赔礼的，这要是又去迟了，那可真的不太好。
沈意如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迟疑。
荣意先捕捉到沈意如眼底的迟疑，仅在瞬间，他道：“没事没事，不用换，我到时候给你盖盖头。”
荣意先在又亲了沈意如好一会儿，用的力也烈了烈。
“那你快去换吧。”沈意如的脸红红的，缓过来后，拍了拍荣意先的背。
等小蛇走了后，沈意如的眼神“蹭”的一下暗了下来。
小蛇虽然没说什么，还顾着他的心情，但是他就是不太好受，小蛇走的时候，连蛇尾巴都好似在说——
“你一点都不喜欢我，竹子，你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我。”
沈意如站在暗夜里，张了张嘴，碧绿的身影说了那么一句话：“我喜欢你，只喜欢你。”
两个人的死局必须早些解，必须有人赢下，不然耽误久了，这个神没有战胜的能力，他们两人都会被舍弃，都不会有好下场。
因为十重灵台本就是给陨落神明的最后一次机会。
沈意如在暗夜里，庆幸自己抓住了这个机会。
没人不爱翠绿竹子，那是真君子，舍己为爱人的真君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