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伊泽没想到父亲来得这么快，意外被劫后余生又久别重逢的喜悦冲淡，又卷起二人世界被打破的涟漪。

潘德拉贡司令人在壮年，咖色中掺白的短发微鬈，一丝不苟地压在军帽下。他身穿得体的深蓝色军装，肩上象征着他军权在握的群星肩章熠熠闪光，胸前佩戴着那枚见证了他和亡妻爱情的忍冬花胸针。

司令视夏铎如无物，直接挤进他和伊泽之间，宽阔的身躯挡住夏铎。

“夏铎。”伊泽努力仰头，“爸，你让夏铎过来。”

司令充耳不闻，握住儿子的手，又忍不住爱抚儿子年轻英俊的脸庞：“你知不知道你昏了多久？”

伊泽蹭一蹭父亲布满老茧的粗砺的手掌，理直气壮：“不知道，能知道这个还算昏迷？”

“四天半。”司令语气不善，“你以为这四天半只是你晚上一闭眼早上一睁眼吗？”

那我现在不都醒了吗。伊泽想反驳，但话还没出口，就被他爹一个眼神消音了。

伊泽眼珠拼命往斜方看，试图绕开父亲看一眼夏铎。

然而却只瞥见一道瘦削的身影踉跄着蹭出房间。

“夏……”一个字才到嘴边，伊泽就收到了父亲严厉警告的视线，立刻改口，“次夜里，我多眨眨眼。”

说着，一双湛蓝的眼笑嘻嘻地望着父亲，浓密长翘的睫毛扇动两下。

他不担心父亲会多生气，梳理整个遇袭事件，无可质疑的是，他伊泽遭伏击，然后受伤，安德鲁摩根先后赶到，他和夏铎随之回来。

至于这一系列事件的前因后果？

安德鲁似乎录了夏铎的认罪视频，但没用，伊泽还活着呢，剪辑版骗不了人。若要公布完整版，反而是奥维家说不清为什么毫无根据地先针对地球质子，而不是救伊泽。

所以，整件事怎么解释，安德鲁还得看伊泽，目前对奥维家最好的解释，就是“第三方势力（比如星际海盗）袭击了伊泽，安德鲁刚巧路过，施以援手”。

如此一来，潘德拉贡家并没有损失什么，奥维家除了一句轻飘飘的“感谢”，也得不到什么。

那还行啊。伊泽思及次，底气又足了。

司令看儿子脸上重有了笑，胡子一抖，哼道：“你知不知道你昏迷的四天半，可以发生多少变故？”

四天半，不长也不短，似乎大概也许可能应该确实够发生很多事了。

奥维家不傻不笨，这次刺杀意外中，他们家可是拿着“施救者”的剧本的，只要他们不作妖就不会有事。

如果作妖呢？

伊泽感到脑壳疼。果然躺久了，思维都迟钝了。

四天半内发生了什么？

夏铎不清楚，自伊泽被送回房间后，就一直守在伊泽床前。虽然中途摩根布里他们相继在伊泽床前说过话，可都只是对伊泽的关心，仅凭他们的只言片语，夏铎无法推测具体的情况。

只能说。这次计划偏差得太大了。

伊泽勉强脱离生命危险，小鱼罹难。而二哥没能如愿看到他暴露间谍身份而死，奥维家既没栽赃到伊泽，也没能挑起战争，潘德拉贡司令也恨不得杀了他。

但是，既然大哥二哥和奥维家都还没能如愿以偿，他是不是还有机会谈条件，让母亲体面地生活。

还有希望！夏铎强振精神，疲惫地撑起眼皮。

金灿灿的阳光变成昏暗的灰色，晕眩感慢慢涌上头，四肢也好像烈日下的蜡，逐渐变软、融化。他不得不扶着墙，缓步捱过走廊。

“那又怎样！他是我的人！”

恍惚间，伊泽激烈地大吼声被一连串咳嗽声推出了房间，夏铎茫然回头，才发现自以为走了很远的路程，实际不过三四步。

那一声争辩好似绳索，一下绊住夏铎的脚步。夏铎一转身，天地旋转，终于不受控制地栽倒。

“哎！夏铎？”

熟悉的男声好像梦呓，迷迷糊糊。

夏铎只觉得自己倒进一个柔软的臂弯里，迷迷糊糊张了张嘴，也不知道发出声音没有。

“他怎么了？”戈恩看看摩根怀里羸弱瘦削的地球青年，他一张脸惨白惨白，隐隐泛着青，两眼周围一圈夸张的黑眼圈，昔日的翩翩少年看上去还不如太平间里躺着的那些有活人气。

摩根朝戈恩耸耸肩，扶住夏铎地肩膀，帮他慢慢坐下：“司令恨他。”

所以就算看着伊泽的面不杀他，也有一百种一万种方法让他不好过。

“可是希尔不是说司令也没怎么样他吗，你不是也看了？”戈恩奇怪道。

夏铎坐在地上缓了缓，视线逐渐归于清明，他吃力地抬眼看向来人，沙哑着嗓音道：“伊泽醒了，司令在里面。”

“看见你就猜到了。”摩根叹口气，拿手背试了试夏铎的额头，复杂地瞥一眼戈恩，“有点烫。还说伊泽恋爱脑，我看他才是心眼都被伊泽堵上了。”

戈恩瞪大眼睛，视线在夏铎和摩根之间逡巡几圈，正要说什么，就见夏铎歪头躲开摩根的手，撑着地努力想站起身。

“我没事。”夏铎嗓音像干涸的河床，三个字的句子几乎裂成三段。他其实还是有点眼晕腿软，一次没站起来，第二次就被两只手一左一右托住胳膊扶了起来。

斑斑点点的视野里，摩根微微扯起嘴角，眼神鼓励地回望夏铎。她知道现在他站不稳，与其站着一不留神就要摔倒，不如坐着彻底缓过劲先。但夏铎想站起来，她便拉他一把。

夏铎低低道：“谢谢。”

摩根呵笑一声：“举手之劳，那么客气。”

“是谢谢你在太空里的时候。”夏铎低声道。

摩根朱唇微张，秀眉轻挑，最终了然地弯弯眼睛：“那该让伊泽来谢我。”

夏铎摇摇头，身体跟着晃了晃，向前跌去。

“你知道你这次太空遇险，造成了什么后果么？”司令冷声问。

伊泽躺在床上，一扭头不看父亲，理直气壮：“我当时就昏过去了，现在才醒，你说我知不知道？”

“嗯？”司令阴沉沉睨他一眼。

伊泽的底气被他爹一眼就戳泄了气。

是啊，安德鲁当时枪口已经对着他了，如果他非要保夏铎，奥维家多半真的敢把他一起做掉，再把他的死算在地球头上。到时候，火星还有什么理由不向地球开战？

不过，这些细节他爹上哪知道？安德鲁和夏铎疯了才会说。

等等，不对，还有一个人。

摩根。

摩根知道多少？她又说了多少？

伊泽抿着嘴，整个人往被子里一沉。

再等等，摩根没事拆他台干什么。反倒是他爹，就爱这么诈他。

想到这，伊泽下巴一抬，再次躺直了：“那你说呀，这四天半到底发生了什么？”

“司令让他跪在伊泽床前，不许他吃喝，他就真不吃不喝跪着。”走廊上，摩根眼疾手快地扶住昏倒的夏铎，“要不是布里每次来都强给他灌点浓汤，他现在已经在伊泽床前凉了。”

她看了看伊泽紧闭的房门，略略犹豫后，利落地打横抱起夏铎：“布里这么跟我说的时候，我真以为她是夸张。司令说的气话，夏铎又不笨，怎么会听不出来。”

夏铎只是站不稳，并不是完全失去意识过去，他双脚骤然离地，惊得打了个激灵。

抱他的人眨眨碧色的眼睛，偏硬的褐色长发撩过夏铎手臂，夏铎更加不好意思，胳膊抵在两人中间：“我下来吧。”

“嗯，等我们先给你找张床。”摩根语气配合，行动却不容拒绝。她的体能不输男生，身材匀称健美，并不觉得自己抱一个体弱的朋友有什么奇怪的。

但迈步前，她瞥了一眼戈恩。

戈恩耸耸肩：“你就当没有巧遇我吧。”

“就没指望过你。”摩根哼笑，讶然颠两下怀中人，“不过你好像还真能抱他。”

夏铎虽然瘦，但不是干瘦，也很有肌肉，而且他身高摆在那，怎么也不会太轻。可现在他似乎变成一片轻飘飘的羽毛，一身骨头上几乎挂不住一点肉，抱着还有点硌。

戈恩不接茬，笑嘻嘻地走在前面，热心地就近找空客房，帮摩根把夏铎安置在柔软宽敞的床上。

“我真不要紧的。”夏铎在他们面前没有婉拒的余地，无奈又感动地笑笑，“你们先去看看伊泽吧，你们一定有事想跟他说吧。”

戈恩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上半身撑在床边，像只慵懒的猫：“现在司令在跟他说事吧？我们就不进去了，反正我来找他也是因为你。摩根，你也一样？”

摩根颔首。

夏铎眉头一皱。他们找伊泽，却和他有关？不是太空里的经过，这个摩根自己就知道，更何况需要问的话，她上次来就可以问了。

“你们需要我怎么做？”夏铎不自觉地抓紧被子。

戈恩一只手搭上他的手背：“别紧张嘛。不如我们先好好聊聊？”

聊什么？夏铎眉头紧锁：“最近，我给伊泽添麻烦了吧？”

奥维家这次对潘德拉贡家，大概隐隐间还是有优势的。奥维总理心思向来缜密，不可能没有后手。而潘德拉贡家最容易被攻讦的，就是伊泽，他不需要多留下多少把柄，光是“和地球质子过分亲密”这一条，就能任奥维家大做文章了。

摩根也很坦诚：“是，有流言称你是间谍，伊泽也知道，才刻意包庇你——这是断章取义、移花接木，伊泽当时只是说相信你不是间谍，也没有证据能证明你的罪。

“显然有人有组织有目的地针对你或伊泽，但我目前找不到证据，更找不到流言的确凿来源。不过，……”

“没几个人能做到这种地步。”夏铎悠悠叹一声，反而释然几分，有能力的人里，有理由这么做的无非奥维家或他们的附庸，“这局也好破，和我撇清关系就行。”

戈恩意味深长地挑眉。

摩根表情古怪：“伊泽现在还在床上躺着……你觉得他会放弃你？”

不会吗？

夏铎心里模模糊糊地知道，伊泽不会，又同时觉得，他会。

大哥房间里有几盆早就枯死、却不许下人丢掉的花。听说安德鲁上次被关禁闭室之前，亲手烧了一条白色长裙。父亲倒是从来没对海边捡来的贝壳感兴趣，所以能靠自己养活全家的母亲得以像个花瓶，被收藏在小公寓里，仰人鼻息地活着。

玩物丧志也有限度，伊泽已经玩过头一次了，这回有他父亲和朋友们一起监督，伤疤还没好，怎么能忘了痛？

可是摩根说他不会。

最了解伊泽?潘德拉贡的摩根?克罗斯小姐说他不会。

一股莫名的暖意涌上心头，却凝成愧疚和歉意，涩得夏铎视线朦胧：“这正是奥维家想要的。”

想要伊泽陷入虚幻的温柔乡，和火星的敌人厮混在一起。

司令看着夏铎：没有五百万，但请你离开我儿子。

伊泽一把抱住老婆：……我出五百，你走的时候把我带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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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四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