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暂住地

距离产生美。

这句话是谁最先说的?真有智慧。

只道它是用来说亲朋好友,却没曾想放在骨肉至亲的母亲身上也适用。

当一年里只有十几天的时间相处,积攒许久的思念让她们满心满眼都是彼此最美好的模样,有意或无意地忽视了缺点和瑕疵。现在距离拉近,原形毕露,对对方失望,也是活该。

可尤嫒不想让妈妈对自己失望。

对妈妈百依百顺,能让她重新喜欢自己吗?

不知道。

她愿意试一试。

……

期末考试的试卷,四中和三中用了同一套,而四中因提前两天考试导致考题泄露,在四中有人脉的三中学生搞到了答案。

考试那天,尤嫒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当时只当是瞎传的,可成绩出来后,她考了第37名,头一次跌出了第一考场。

“卧槽,照着答案考都考不过柴佳利啊,她还是铁打的第一名!”有人说。

“好像有次不是第一吧?”一人附和,“不过她是真牛,年级前几名也有人拿到了答案,硬是不敢抄太过。”

“是啊,不愧是学神!顶礼膜拜!”

“呃……你们怎么能肯定她手上就没答案?”

“嘶,你思想很危险啊,学神的实力毋庸置疑!”

尤嫒闷闷叹了口气,堵住耳朵,伏在桌子上。

呼啦一阵风,周思雅兴致勃勃地跑回座位,喜滋滋地说:“终于有一回考进班级前二十了,刚在办公室被老梁夸了呢。”

毛珂慧恭喜道:“可以好好过个暑假了。”

“嗯!”周思雅高兴得手舞足蹈,“我妈说考得好的话奖励我去新疆玩一圈,太期待了!”

“到了初二也要加油哦。”毛珂慧鼓励她。

尤嫒心浮气躁,给自己翻了个面儿。

周思雅注意到尤嫒脸上的红印子,笑话她:“你这脸像被煎了一样,五分熟。”

尤嫒半应不应:“哦。”

“怎么啦,蔫了吧唧的?”周思雅戳戳她,“你暑假有什么计划,补课吗?好多人都说要补课,下学期要学物理了,我妈也想让我补呢。”

补课?那么奢侈昂贵的东西有些人不配拥有。

尤嫒就是其中一员,况且她的暑假早就被安排好了——大姐把儿子送回来了,大姨征用她去带孩子。

本想暑假去青湖在彭茴面前好好表现呢,这下好了,考试考砸了,青湖也去不成了。

尤嫒心里苦涩地想,难道人越想要做什么,就越做不到?

“做不到!”

“带孩子太难了,真的做不到!”

尤嫒无声呐喊,右耳垂被一只短胖萝卜似的小手死死攥着,罪魁祸首口水泛滥,正露着两颗下牙咯咯笑不停。

这胡搅蛮缠的泼皮猴是谁?去年那个粉雕玉琢的乖娃娃去哪了?

大姨和二姨聊着天,一偏头才瞧见,赶紧过去把外孙抱走,对着尤嫒红彤彤的耳朵吹了吹,“他现在就喜欢抓人、揪人,你别让他碰你,弄疼了直接打。”

尤嫒拢起被抓乱的发丝挂在耳后,假装凶狠地瞪小侄子,小家伙眼睛又黑又圆,也不知道怕,嘴里吐着咿呀碎语,朝她的方向伸手抓啊抓。

二姨乐:“喜欢年轻的呢,跟我这老太婆就不亲近。”

大姨就把他抱去柜台上坐着了,让二姨逗他玩。

外面太阳顶头晒,到中午饭点了。

大姨夫知道尤嫒要来,一早去菜场买了好多菜,兴冲冲地说要大露一手,顺道把尤嫒的书包和一塑料袋衣服带回了家。今天开始,她就要住在大姨家了。

尤嫒止不住地叹气,不敢想未来两个月要怎么熬。饭是吃不进口的,觉是睡不好的,人是要遭罪的。

还不如上学呢,起码不用带孩子。

这头尤嫒在唉声叹气,那边大姨接了个电话,说了两句就挂了,她扶好外孙,转头对尤嫒说:“你今天来不了了,你妈马上来接你。”

尤嫒心里拉响彩炮,面上却假意遗憾:“为什么啊?”

大姨只说:“你回去就知道了。”

老家。

外祖父去世了,家里人都在往回赶。

尤振江和彭茴一路上也不说是什么事,尤嫒到门口看见白幡才知道是有丧事,再一听他们哭喊的称呼,才确定是外祖父走了。

一进院子,彭茴就松开了尤嫒的手,对一个红着眼的女人喊:“表姐。”

她们拥抱在一起,互诉悲痛。

尤振江走到水晶棺旁坐下,双手交叠抵着眉头,眼泪扑簌簌砸在地面。第一次,尤嫒看见尤振江哭。

大人们一边暗自悲伤,一边忙着处理很多事情,几个六七岁的小孩在房间里玩闹,他们不懂死亡的含义,还在天真烂漫地玩耍游戏。

尤嫒不算大人也不算小孩,在哪边都显得格格不入,她踟蹰地打转,最终在能看见水晶棺的角落坐下。

外祖父是个很好的人,尽管尤嫒对他没什么印象。

每次回来拜年,彭茴只在外祖父家有好脸色,她说尤嫒的奶奶、姑姑、她爸家里大多数亲戚都不是好东西,只有外祖父这边的人有温情,值得深交。

尤嫒安静地坐在一隅,听见尤振江情不自禁的呢喃。

“外公,外公……”

能让尤振江这种脾气暴戾的人显露出如此柔软的一面,外祖父该是一个怎样的人啊。可惜尤嫒记事后外祖父就经常住院了,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来不及感受他的温度。

说起来,尤嫒的外公在她不到两岁时就去世了,家里人都说外公生前最疼爱她,因为他喜欢女孩儿,而尤嫒是他最小的女儿生下来的最小的外孙女。

如果外公还健在,他会一如既往的喜欢、疼爱我吗?尤嫒不由得思念起这个在她脑海里影像空白的男人,眼角逐渐泛起泪花。

尤振江抹掉眼泪站起来,看见角落里默默哭泣的尤嫒,哑着嗓音稀罕地说:“你居然会为外祖父哭,算你有点良心。”

尤嫒无言抬头看他,忽觉和爸爸的关系无形中近了一步,因为她发现了他不为人知、鲜少展现的脆弱。

他是否有未被挖掘的更多未知面?尤嫒隐秘地产生了一丝探索欲。

尤振江没给她机会靠近,去和别的亲戚嘘寒问暖了。

下午三点多,乐队来了,一连演奏了两个小时,打鼓、吹唢呐、敲小铜镲、敲大铜镲,就像把一根金箍棒硬塞进耳朵眼里搅,搅得人一塌糊涂。

直到傍晚快开席,演奏才停下来,改放音乐。

女人们在厨房里忙活,一人烧锅炉、一人洗菜切菜、一人掌勺做菜、两人端盘上菜,外面还有几人铺桌布、摆碗筷。

等菜上齐,人都坐上桌吃饭了,她们才陆续落座——还不一定有座,挤一挤或许能挤出来一两个空,怕麻烦的或不好意思的女人就直接站着围桌“钓鱼”。

彭茴先上桌吃了几口,等表姐忙完就把座位让了出来,撤掉吃光的碗碟去厨房洗碗了。

尤嫒注意着彭茴的动向,瞧见她去了厨房,随即就捧着装得满满的碗离席了。

厨房里外全是凹凸不平的泥巴地,加上洗菜、洗碗,地上泼了不少水,此时地面变得泥泞不堪。

尤嫒一手端着碗底,一手拿着筷子虚扶在半空,小心翼翼地朝彭茴靠近。

走到厨房门口,彭茴电话响了,她甩掉手上的水和泡沫,接通按了外放键:“喂?”

尤嫒站在她身后,把碗安稳地放在台子上,想等她打完电话再喂她吃肉和菜。

电话那头大姨恼怒地冲旁边说了句“别动!”,而后对着听筒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彭茴:“明天火化下葬,最迟也要后天了,怎么了?”

大姨低沉地说:“你大姐夫喝点酒就发酒疯,把尤嫒的书包、衣服全扔出去了。”

“啊?”彭茴拔高音量,直白地骂,“他犯什么病?”

尤嫒怔愣愣地,攥紧了手。

大姨夫似乎真喝多了,电话里传来他醉醺醺的声音:“不识好歹的东西!我一大早就忙着买菜、烧饭……说不来就不来了?!上回也是这样,把你大姨夫当猴耍啊!!”

啪啪两声,听着像大姨打了大姨夫两巴掌。

大姨的动静忽远忽近:“你们在那安心待着吧,我把她书包什么的都捡回来了,等结束了你再把她送来。”

顿了顿,她叮嘱:“这事别在她面前多嘴。”

彭茴不耐烦地应:“知道了,挂了。”

嘟嘟嘟——电话挂断。

彭茴骂了几句难听话,埋头继续洗碗。

什么事、别在谁面前多嘴,不言而喻。

洗碗的泡沫水漫到尤嫒脚边,润滑了粘稠的泥土,她沉眸盯着白色的泡泡一个个破碎,眼底的潮水汹涌而来又狼狈而去。

不声不响地,她离开了厨房。

台子上堆满饭菜的碗好好地放着。

……

如果说自欺欺人是成长的标志,那尤嫒俨然是个大人了。

她依照彭茴的意思,在大姨家过了两个月,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毫无怨言。大姨夫对她一如往常,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她便也一如往常。

开学前一个星期,彭茴忽然从青湖回来,把尤嫒接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她们穿过弯弯绕的巷子,在末尾一栋高大的房子前停下,房子的地基很高,门前有四级台阶,台阶右边有一个水龙头和水池,左边放着一块镇宅石。从外面看,墙上有两扇巨大的玻璃窗。

尤嫒有点期待又有点不确定地看向彭茴,收到鼓舞的眼神后,试探地迈步上了台阶。

瓷白的地砖通铺,中间很空,左边靠墙摆放着一张餐桌,右边通向二楼的楼梯下有一台冰箱,向前走下台阶是厨房,厨房连着一处狭小的空间——是厕所,一个洗手池,一个马桶,它的顶是斜面,因为建在楼梯下,只有站在洗手池的位置才能站直腰,抬头看还有一个花洒!

尤嫒双眼亮起光芒,噔噔噔跑上楼梯去二楼——没有二楼,那只是一个小阁顶,在楼梯上空垫了一块厚厚的木板,上面堆满杂物,上楼时必须要低着头,否则会把脑袋撞出包。

推开锈迹斑斑的铁门到屋顶,尤嫒找到了心心念念的宝贝——太阳能热水器。这下不用烧水站盆里洗澡了!

不……尤嫒一拍脑门,怕是自己自作多情,又噔噔噔跑下楼,捂着头顶的包从最后一级台阶上蹦下来,热切求证:“妈,这是不是我们的家?”

“嘁。”

两道交叠的嗤笑忽地幽幽响起,尤嫒一惊,才发现冰箱后边还有张黑皮沙发,二哥和二姐正坐在上面。二哥刚高考完,二姐已经上了大学,她是四姨的女儿,平时跟她爷爷奶奶一起生活。

“哥哥好,姐姐好。”

尤嫒喊了人,踱过去摸沙发,皮革表面有轻微裂纹,摸起来凉凉的,有些毛躁剌手。外婆的房间没有沙发,只有招待客人的红木桌椅,大舅那边的红木沙发太板正,哪怕垫了软垫子,坐起来也不舒适。这张沙发就不一样了,非常亲民,也很软。

尤嫒忍不住想试试沙发坐起来是什么感觉,于是挤到哥哥姐姐中间紧张而虔诚地坐下,弹簧受到挤压立马托着她的屁股往上弹了一下。尤嫒高兴坏了,惊叹地“喔喔”直叫,两条腿摆得像鸭子踩水。

最重要的问题没得到答案,尤嫒目光追着进了里面房间的彭茴,又问了遍:“妈妈,这是我们的家吗?”

彭茴依旧没回应,房间里传来了收拾东西的声响。

尤嫒坐不住了,必须马上知道答案,她起身想进去追问,却被二姐按住了肩膀。

二姐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微微侧头,像在自言自语:“你怎么和你爸你妈长得一点都不像啊,基因突变了?”

二哥敞着腿,松弛地靠着沙发背:“是她太瘦了,老姨老姨夫这几年长胖了。”

基因突变?这话题太高深,尤嫒听不懂。

她耸肩想挣脱二姐的手,着急得到彭茴的回答。

二姐单手掐住尤嫒的两边脸颊,把她脸上的肉挤得溢了出来。

尤嫒口齿含糊地抗议:“疼……姐姐,放手。”

二姐晃着她的脸左右看:“脸上肉蛮多的啊,怎么身上不长肉,真让人羡慕。”

尤嫒猛摇头,终于逃脱魔掌,揉着脸,眼神哀怨地控诉。

二姐笑说:“别这么看我,这房子还是我妈借给你家住的呢。”

二哥也说:“你现在坐的沙发也是刚从我家搬来的,是我奶奶不要的旧沙发。”

他们异口同声,替彭茴回答:“这不是你家。”

这不是我家。

尤嫒已经是大人了,几乎是立刻就消化并接受了这个事实。

她面容沉静,眼前闪过方才参观过的一处处空间,勾起嘴角对哥哥姐姐感激地笑:“谢谢你们,让我和妈妈有了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

感谢观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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