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刺骨的冰冷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仿佛连血液都已冻结成冰碴,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碰撞在沉重的冰面上。
这时,痛反而远了,耳边的声响都渐渐褪去,沉入冰面之下,变得沉闷而不真切。
深秋已经这么冷了吗?
沈卿弥留的意识冒出这个想法。
深秋,该是桂花的季节,不该这么冷的。
她得出结论。
正应了她的想法,一丝熟悉的又若有若无的暗香飘来,她沉重的眼皮似乎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拂开。
“卿卿,你输了。”女人的声音响起。
沈卿循着声音,视线从眼前黑白棋盘上挪到女人脸上。
“母亲,我不想下棋了。”她感觉好累,真心实意道,可说话的声音似乎不是她的声音,不,是并非现在的她。
她恍然想起小时候似乎有过这么一段经历,然后母亲会说……
“好,不想学就不学,我们卿卿只要自在就好。”她说着,笑了起来,病弱单薄的身躯微微颤抖,如蝴蝶羽翼。
“夫人。”外面父亲在唤。
秦春晓站起身,沈卿原先动弹不得的眼这才得以随着她的动作转动。
“母亲,我也要去。”她道,语气小心哀求。
秦春晓没有停下脚步,沈卿浑身僵硬,追不上去,只得又喊道:“母亲,带我走吧。”
这次,她眼里已经泛上泪花,秦春晓停了脚步。
“我已经没有留恋的东西了。”沈卿无力道。
她不可能逍遥自在,因为她放不下沈氏,而且,最致命的是,她已没有心气了。
当初救下裴云程,替他送得虎符是为了沈氏,为免圣上忌惮,隐瞒身份躲着裴云程也是为了沈氏,阿念寻亲上门,自请离家也是为了沈氏。
长久以来的规训,曾经引以为傲的步步为营,现在都成了报应,脱离沈氏,不必为家族筹谋的话,她便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一滴泪落下,她忽然能动身了。
她忙站起来,要追上秦春晓的脚步,可两人之间突兀横出条河,她不管不顾涉身水中,喊道:“母亲,等等我。”
冰凉的河水刺痛她裸露在外的皮肤,她本只是低头摸索渡河,却忽然注意到自己的手背正在流血。
她意识模糊,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受的伤。
伤口兀自淌着鲜血,几乎染红了河流,她鬼使神差地顺着逆流回头望去,看见连绵的山脉。
手背上的伤口好痛,所以她忽然想起来裴云程左肩的箭伤。
他的箭伤愈合了吗?
水滴落在她的脸上,她还以为是溅起的河水,抬头看才发现下雨了。
他那里也在下雨吗?
她慢了脚步。
秦春晓浅笑,只告诉她:“卿卿,想要的东西,就去得到。”
她继续往前走,这次,沈卿没有再追上去。
沈卿只感觉心跳愈发猛烈,几乎要震碎那无形的冰面。
她还有留恋,她只是……有些累了,稍微休息一下就好。
手背传来的疼痛愈发明显,她被涌来的河流推着后退,意识也随之清醒,光线试图穿透她紧闭的眼睑,周围越来越亮。
她睁开眼,外面正是晴好,屋子半窗,恰能遮去些风,又能让阳光照进来,并不冷,反而有些暖意。
沈卿涣散的眼逐渐聚焦,没有床顶帷幔,只有光秃秃的茅草顶,她迟疑了片刻,视线右转,看见了裴云程。
他没有发出声音,垂着头。
没有抽泣,没有哽咽,只有那宽阔的双肩无法控制地细微颤抖着。
如利剑般气势凌厉的人,原也会有这样的时候。
泪珠不断从他眼眶落下,下了一场最小的雨。
喉咙干涩灼痛,沈卿发不出声音,只动了动手指。
裴云程猛地怔住了,他几乎是一寸一寸僵硬地抬起头,正对上沈卿半阖的眼。
他还没完全接受眼前的现实,只是下意识地靠近,想拥抱她,他怕她如留不住的秋天,一个眨眼便又消失不见。可紧跟着他反应过来,僵了一瞬,立马起身要去喊人。
沈卿的手却捏住他的衣摆,她的动作很轻,可他注意到了,立刻又回身问道:“怎么了?我去叫人。”
沈卿作势要支起身,裴云程忙揽上她的脊背,要将她扶起。
可他一俯身,却感觉脸庞一凉,沈卿的手抚上他的脸。
紧跟着靠过来的是唇。
她是因为他才醒来的。
近到呼吸都纠缠在一起,可裴云程却倏然偏过头去。
沈卿难免诧异滞了一瞬,裴云程借此略略后退,可二人的距离仍旧很近,他几乎能听到她微弱的呼吸声。
“沈卿,我恨你。”他蹙起眉,嘴唇颤抖,说着恨的话,眼睛却又开始下雨,“……恨死你了。”
说到后面,连声音都变得细碎。
沈卿默了片刻,哑着嗓子道:“……对不起。”
裴云程侧过身为她倒上热水,恰好让她看不见他泛红的眼。
他背对着沈卿,只将手中茶杯盲着送去,嘴里仍喋喋不休:“我呢?沈卿,你有没有想过我怎么办呢?”
沈卿接过茶杯,啜饮两口只感觉久旱逢甘霖,方才被裴云程拒绝的无措尴尬都消去些。
她自觉失礼冒犯,玩笑着缓和道:“对不起,我下次死的时候把你带上,怎么样?”
裴云程没有回答,他站起身,准备去外面叫人,可手搭上门把,他忽然停了脚步低低说一个字。
沈卿没听清,轻声问:“什么?”
裴云程这次声音大了些,一字一顿,说得清晰:“我说,好。”
话落,他立刻拉开门,抬脚就要出去,却正见早就站在门外的凌成化。
他倒没有偷听被抓包的慌张,揶揄笑笑,侧过身就迈进屋来。
他正端着一碗汤药,闻着便是苦极了的,他一边将药碗放到一旁,一边惊讶叹道:“你居然真的醒了。”
没了裴云程托着,沈卿忽然觉得坐着也累,她被毒素侵染的经脉尚未好全,泛着细密的刺痛。
她又躺了回去,也趁机逃避喝药,转而先发制人:“你竟还敢出现在我面前?你骗了我吧,其实不存在什么无解之毒,所有由你配制的毒药,你都配了对应的解药。”
当初她自知时间与条件都有限,问凌成化要的便只是要能将初见之人杀死即可的毒,但即使如此,便是她,也还是被救活了,何况顾言玉。
“是又如何?”事已至此,凌成化不再隐瞒。
他身形消瘦了,神情却是越发坦荡随意:“要不然被自己配的毒杀死也太可笑了。”
沈卿有些无语了,轻叹了口气,问:“你到底算哪边的?”
“我是中立的。”凌成化说着,见裴云程走到自己面前,也就是沈卿床边的位置。
此刻他们不再是上下级的关系,他胆子也大了起来,顶着裴云程的视线,得寸进尺地坐到沈卿床边。
见裴云程要耐不住来赶他,他忙转了视线,一本正经地同沈卿解释道:“其实我从未发誓追随过顾言玉,也从未向你表明我已经洗心革面,我对你或者对顾言玉都是一样的,只是平等的交易关系。”
不过,他一说完,裴云程还是将他直接扯了起来。
沈卿不在乎二人之间的打闹,她忽地想通了,事实确实如凌成化所说,他像一柄好用的利剑,没有人会因被利剑划伤就想去将剑斩断。
她或者顾言玉都只会将账记在执剑人头上。
“你没准真能全身而退呢。”她思索一番,真心实意感慨道。
但凌成化没有听清。
“出去帮先生忙去。”裴云程说着,粗鲁地将他推出门去。
裴云程这才回身走到床边,端起药碗,轻轻吹凉,沈卿还在挣扎,找话题道:“话说,这里是哪里?”
裴云程看出她的意图,并不买账,仍道:“先喝药。”
沈卿苦着脸,认命地将整碗汤药断断续续地喝完。
“待你好全,我们便下山。”裴云程道。
说到这个话题,沈卿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如果我说我不想报仇了,裴云程,你会和我走吗?”
裴云程放碗的手闻言抖了一瞬,碗角磕在柜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似乎斟酌了片刻,还是说出那个早已准备好的答案:“沈卿,现在不只你是罪臣之女了,我已被革去皇子之名,遭圣上派人追杀了。”
沈卿的心沉了下去,裴云程话还没说完,但她知道这是拒绝的意思。
她只能勉强问道:“发生了什么?”
前几日,裴云程入宫时。
不算意外,他在路上遇见一同入宫拜见圣上的太子裴知珩。
裴知珩集齐了帝后二人的宠爱,被养得光风霁月,为人和善,但裴云程不喜欢他,他总觉得裴知珩看人的眼里带着怜悯。
不过这次,在裴知珩来向他搭话时,他难得没有再拉着脸。
“过几日父皇的寿宴,二弟准备送什么?”裴知珩没话找话。
裴云程避而不答,反问:“想来大哥已经准备好了。”
裴知珩摆摆手:“只是些小玩意罢了。”
裴云程笑笑,没再接话,他知道,那确实是“小”玩意,却是脱俗之物。
二人一前一后进殿,裴云程先行礼,而后将云栖州的一切一五一十地说来,包括村民遭毒杀却被隐瞒,囤积的粮仓确实曾在云栖州等等,却唯独隐去了凌成化在其中的所作所为,最后,他也没有将凌成化所写的陈情书拿出。
圣上高坐在龙椅之上,右手习惯性地转着佛珠,可便是佛珠也压制不住他的杀心。
他道:“真是没用。”
当今圣上也曾频频上场杀敌,喉咙早在沙场上喊破了,说话的声音沙哑至极。
但他也不必说得清楚,下面的人自会努力辩认他的话。此刻,他只是轻飘飘地吐出这三个字,裴云程便已经跪下。
裴云程对圣上的反应早有预期,因为此次行事确实可以说是一败涂地。
圣上不在乎云栖州村民如何,其实最根本的目的只是找到被囤积的粮仓,而裴云程不仅没有找到粮仓,反倒使得线索就此断开。
因此,裴云程并不觉得冤枉,他老实应下,恭谨认错。
圣上不再看裴云程,偏头看向裴知珩道:“太子,你接着去查云栖州村民毒杀被隐瞒一事,查出是谁,无论什么官职,格杀勿论。”
与裴知珩说话时,他转动佛珠的动作变成了将手串握在手中,留下流苏在外,轻轻甩动。
“是。”裴知珩恭敬应下。
“你退下吧。”圣上说着,最后将手串一甩,完整团起来握在手中。
“是。”
待裴知珩退下,裴云程倏然感觉殿内又冷了几分。
圣上开门见山:“你真是命大,遭遇火药爆炸,一船的人几乎死完了,你竟安然无恙,还如期到了云栖州。”
他话里藏刀,那些横死的人,正是他安排在裴云程身边的,他很难不怀疑是裴云程故意为之。
本该是汗流浃背的猜疑与审问,裴云程却并不惊惧,他的思绪飘至了他与沈卿被冲上的河岸。
他想起自己那时点破了沈卿体弱的伪装,而她则假意奉承自己。
他心情莫名好了些,学着她当时的话四两拨千斤地回道:“只是沾了父皇的光,流着父皇的血,自然福厚命大些。”
圣上蹙了眉,他难得从裴云程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见这件事暂时问不出什么,他转而问道:“你怎么知道那个本该被斩杀的死囚张裘还活着,而且跟在顾言玉身边的?”
他所说的张裘,正是被裴云程斩去右手,而后又被顾言玉利落杀掉的老张。
裴云程不言,依旧俯首。
他虽才回京城,但也发现了自己不知何时忽地名声四起。
张裘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而他斩杀张裘的事成了津津乐道的话题,人们都说他为民除害,可惜反倒惹了权贵,被挤兑去了偏远乡镇,最终寒心离京。
虽然故事中隐去了顾言玉的存在,但对于他倒是大加笔墨,直把他吹得天下地上仅此一位。
裴云程知道圣上想听什么,顺着道:“儿臣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是碰巧撞见,起了冲突,不小心杀了。儿臣杀心太重,望陛下训诫。”
互相知根知底的一对父子,如今对话不过是在走流程,圣上见他如此,并不觉得他懂事,只觉得被区区毛头小子看穿心意更是恼火,便冷道:“禁足。”
圣上没有说期限,或许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准备把裴云程关到死。
裴云程并不意外,他早就不对亲情抱有期待了。
他不卑不亢地叩谢道:“谢父皇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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