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哧，呼啊……”

男人像风箱一样胡乱地喘气，额头上的汗水密密麻麻地往下滴落，但他顾不上擦干，他一手拽着一架破旧的轮椅，一手扯着一位不省人事的白发老人的脚踝。夜晚的山路静地可怕，除了男人的呼吸声之外，就只剩下车轮和老人碾着石块的声音。

男人的嘴里咬着手电筒，这是唯一的照明手段。他的脚步踉跄，踩地的力度却坚实。爬完了陡坡，男人放开老人和轮椅，才能腾出手来把嘴里的手电筒拿出，擦了擦汗液和来不及吞咽的口水。

男人喘着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看着躺在地上的老人，蹲下来探了探老人的鼻息。指尖感受到微弱的气息后，男人叹了口气。

“您要是能早点咽气，我也不至于把您弄这来啊。”

男人拿着手电筒敲了敲老人的额头，发出咚咚的声音。

老人当然没有回答。

风吹过山。

男人在原地休息了一会儿，起身把老人拉起，丢出去，让老人跌坐在轮椅里。

男人看着老人被山路刮蹭凌乱的衣服，啧了一声，上手随意地整理了一下，就像是把装满垃圾的塑料袋扎紧。弄完后，男人绕到后面，握住轮椅的把手，一点点地把老人往前推去。

“您可别怪我不孝，您在床上躺了那么久，我也是没有办法。”

轮椅吱吱地响。

“媳妇儿天天在我耳边念叨，大姐也天天在我耳边念叨，您也是男人，应该能理解我，对不？”

老人枯槁的身体在轮椅里摇晃着。

“秦秦马上要上幼儿园了，要花钱的地方太多……您留下的那点儿都给您花的差不多了。”

一颗石子被车轮挤压蹦出，磕绊着往前滚去，随后便落入了山崖，失去了声音。

男人停了下来，轮椅堪堪停在崖边。

唰唰地，草木在风中窃窃私语。

男人握紧了把手，松开，又握紧。额头上渗出了汗珠，手里的手电灯光在微微颤抖。

“我会给您烧香。”男人的声音很轻，“一定会烧。”

下定决心的男人用力把轮椅向前推去，轮椅载着老人晃晃悠悠地往前。车轮与山路分离，在半空中停滞了一瞬，老人的身体便如同水泥袋一般与轮椅一同坠入黑暗。

男人没有查看情况，只是听着。重物下坠的声音和沉闷的碰撞声响过，四周又只剩下男人呼吸的声音。

男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两眼发昏，心里却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甩着发软地双腿离开了这里。手电白光圆点逐渐消失，野山恢复了沉寂。

无边的黑色。

像是天地尚未被分开一样，这片黑色没有始终，也不分上下。只有无数细小的星点，在混沌的黑色中流转。

星点泛着淡淡的白光，不知从黑暗的何处冒出来，又不知在黑暗的何处离去。但星点们像是有自己的意识，缓缓的朝着该去的地方悠悠飘去。

漂浮在星点群的中心的，是一位分不清男女老若的黑衣绿发人。绿发人闭着眼睛，像是试图在寂静的混沌中寻找露水滴落的声音那样沉默。

叮地一声，绿发人面前毫无征兆地聚集起一小团银光。

雪球一般的银光团越变越大。绿发人睁眼，深棕的眼睛倒映着这团越来越耀眼的银光。

直到光团变成人头一般大小，几乎撕裂黑暗的光芒才停歇下来。

绿发人微笑：“80年不见了，我的年轻朋友友友友友友友友———”

银色光团撞向绿发人，话没说完的绿发人向后飞了出去。

“800岁的人了，你的脾气怎么越来越大。”绿发人也不生气，笑着稳住了身体，“你不会已经认不出我了吧？”

“不好意思啊，苓绿。”带着怒气的声音如同水纹一般从银色光团中扩散开来，“我本来打算连其他人一块儿踢的，没想到这次来的人只有你。”

如果有其他人，挨揍的一定不止你一个。

“别生气，我们都很关心你。只不过他们都在处理其他工作，就派我来当代表。”苓绿缓缓飘去银色光团身边，上下打量着它，“你是唯一一位可能成神的人族，这可是很稀有的！大家都很重视你啊。”

光团的声音充满了不屑：“你知道这一次我怎么死的吗？”

苓绿点点头：“知道。你的孙子把你拖上山，连着轮椅推下了悬崖。哎，要说他也太着急了。就算放着不管，你也喘不了几口气的。”

光团：“不仅如此，我还被困在床上四年。”

“那种叫植物人的状态？”苓绿摸了摸下巴，“也不能算是坏事吧？我可是在同一个地方待了上万年呢。”

光团秉着怒气又撞向苓绿：“第九次的时候，我是被活活烧死的！”

苓绿干脆和它玩起了你撞我我躲你的游戏，四周的星点因为他们的动作而散开：“可是你们死了之后，□□不也是会烧成灰吗？都一样都一样。”

“上上次，我的腿被敌人砍掉，被虫咬死！”

“被虫咬对我来说已经习惯了，你就当成是养了宠物呗。”

“被塞进花瓶！被灌毒药！”

“我都知道啊，我们都看着你呢。”

“你们封住我的力量和记忆，让我轮回。就是想让我一遍一遍用新的方法去死吗？”银色光团停下，“转告那群老东西！我不干了！”

“别啊别啊，好不容易已经完成一半修炼。现在放弃，你不觉得不划算吗？”苓绿像哄孩子一样笑着。看了看周围被两人撞散的星点群，伸出手指转了转。散落的星点随着手指的运动，又缓缓地恢复了秩序。

“我从来就没说过愿意当什么狗屁神明！”

光团泄愤般大喊，身体射出几道锋利如剑的银光。

数道银光又扰乱了缓缓转动的星点群，仿佛被吓着，像流星一样四处划落。混沌的黑暗如同沸腾的粥一般热闹起来。

苓绿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些的光柱：“你的力量增强了很多。”

惊讶归惊讶，苓绿还是打了一个响指。薄纱般绿色的光幕在混沌之中亮起，刚才被光柱扫射过的慌张的星点仿佛得到了安抚，不再四处逃窜，安安静静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像是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哼。”光团不屑，“谁稀罕这种力量。”

“你已经历了80年一次，共计十次的轮回修炼。虽然每一次轮回都被我们封住了记忆和力量，但你的灵魂却是真真切切地得到了神力。”苓绿背着手，绕着光团慢悠悠地转圈，“再有十次轮回，你就会正式加入我们，成为新的神！我已经迫不及待为你办欢迎仪式啦！”

“哦？你就不怕我找到你的本体，一把火烧了？”光团威胁苓绿。

苓绿嘿嘿笑着：“如果你有本事找到我的本体，那也肯定是成神之后的事了。我还是能参加你的欢迎仪式呀。”

这树皮真是比人脸皮还厚！

光团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又要飞去撞人。但苓绿比光团动作更快，眼疾手快地伸手抓住了飞向自己的光团。

看着刺眼，其实软乎乎的，手感还不错嘛！

“放开我！”光团无论怎样用力也挣脱不开苓绿的双手，想炸开几束银光。但刚才还锋利无比的光束被苓绿两手捂地严严实实，只从苓绿手中漏出几缕缥缈的银丝。

“年轻人就是太冲动，你也不想想我见过多少灵魂。”苓绿笑嘻嘻的，几乎要把脸贴在光团上，光团几乎可以透过苓绿的眼睛看见自己。

“看看周围，这可是我的地盘。我每天管理的灵魂何止成千上万。如果连你一个800岁的小鬼头都管不了，我这几万年白活了？”

“你们凭什么让我做这种事？”光团闷在苓绿手里奋力喊到，“我凭什么要听你们指挥！”

苓绿摇摇头，啧啧两声：“你知道有多少人想成为神吗？别人挤破脑袋都做不到的事，可只有你能做到。”

光团恨不能长出嘴来把罪魁祸首，不，祸手咬烂：“你去让别人来啊！为什么是我？！”

“怎么？”苓绿一愣，看上去真的是有些意外，“你还是没有想起来吗？可是你已经……”

“你说什么？想起来什么？”光团没有忽略这一瞬的异样感，追问苓绿。

“不，没什么。”苓绿打着马虎眼，眼睛笑得狡猾极了，“说实话，比你够资格的大有人在，之所以选择你，主要还是因为——”

“那些人没那么好欺负，还是你比较可爱。”

光团更气了，不断挣扎，毫不示弱：“我迟早要把你，还有那群装模作样的老东西全都揍一顿！”

“这就是人类里的那个吧？叫什么来着？青春期？叛逆期？”苓绿压根不把光团的愤怒当一回事，把光团像玩面团一样搓扁拉长，掐圆捏方，“弹性还真好。不愧是年轻人哈，好玩。”

被揉晕的光团没了发射愤怒光线的力气，软塌塌的阉在苓绿手心里。

苓绿仿佛还嫌不够似的，嘟起嘴唇朝光团凑去：“不生气啦？来，宝宝亲亲——”

光团看着苓绿越来越近的脸，避无可避，退无可退。在被亲上的瞬间发出了800年都不曾有过的尖叫。

“别碰我啊啊啊啊———”

仿佛失去理想一般，被蹂躏过后光团气势不再。摊在苓绿手里，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苓绿得意地笑。

不就是带小孩？多大点儿事！

“好啦，不逗你了。”苓绿安抚般摸了摸光团，“为了庆祝你成功完成一半修炼，成为半神，我是来给你送贺礼的。”

光团并不理会苓绿。

“贺礼就是刚刚那个亲亲！怎么样，喜欢吗？”苓绿见光团不搭话，“怎么？不够？要不然我再来几个？”

“有本事就杀了我……”不堪受辱的光团听上去快哭了。

“别哭别哭，我不亲了嘛。”苓绿赶紧哄光团，“不过那个亲亲真的是贺礼。是这次我们讨论之后破格给你的奖励，它会陪伴你完成第十一次轮回修炼。”

“这个奖励就是我！只要你在任何长着草木的地方，默念三遍我的名字，我就会出来陪你聊天啦。”

“你是不是老糊涂……”光团有气无力，但嘴上依然不饶人，“我被封住力量和记忆，哪里还会记得什么鬼名字……”

深色的瞳孔藏着笑意，苓绿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力量嘛，确实是会被封住。但其他的可说不准。”

“什么？”

还没等光团反应过来，苓绿面前本空无一物的黑暗突然撕开一道金色的裂缝。伴随着噼里啪啦跳跃的电光，裂缝变成了足够光团进出的大小。

“这么快啊，愉快的时光总是很短暂呢。”苓绿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泪水，“还真是舍不得你。”

光团抓着刚才苓绿那句话不放：“你刚才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其他的不一定？你们又对我做了什么？”

苓绿好像没听见光团说话：“真的有一种送孩子远行的感觉呢。路上要注意安全哦，千万不要委屈自己。”

“喂！苓绿！不许装傻！回答我！”

“这次的世界很有挑战性哦！我都替你兴奋。”

“老枯树！你故意的吧？！”

“那么，再见啦！”苓绿双手一抛，光团便划过一道弧线，被扔进金光裂缝中。

“等——”

视线彻底被金光吞没之前，光团看见苓绿朝自己用力的挥手：

“祝你度过愉快的第十一次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