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雷与春雨倾泻而下,淮湖水面被激起的波纹如同一张张绵延的蛛网,艮山树林被打湿的草木响起了激烈的歌谣。
商贩们都架起了油雨布,这个时候忘了带纸伞的路人最是常见。大大小小的店家都乐意迎接这样的的客人,毕竟驱寒用的热茶是大家乐意花的,即便宜又能歇脚。大家都能在雨势过去之前,好好地歇上一歇。
可不会有人抱怨这样的雨季。这可是春雨!向水府伴水而生,只要不没过堤坝,雨水带来的可是无限的生机。
中陆东南,明同国,起临十三年。
国都,向水府。
文景帝挥退了侍从宫女,只留下了最信任的德长在身旁候着。
“多谢平陵仙长亲自前来。”文景帝的声音虽然平和,却强韧有力。回响在偌大的政事殿里却不显单薄,完全不输殿外雨声。
他看着左边坐着的白发男人,无半点方才上朝议政的威严,显得十分尊敬:“听闻平陵仙长近来游历四海,屈尊仙长主持本次验灵祭,朕与明同子民深表感激。”
“陛下言重了。”远山紫色长袍虽然寡淡无奇,但在这位面若而立之年的白发人身上,反倒显出了仙风道骨之意。
“神隙院内,出身明同国的道友们无一不是俊秀之才,相比修道世家的子弟们也毫不逊色,”平陵浅笑,“贫道感谢陛下,圣明仁政。”
“仙长过誉。”文景帝摸摸胡须,“也多亏了神隙院各位大能,与在渡察司坐阵的许川仙长。朕的子民才能免受妖兽之害。”
听了这话,立在平陵身后的黑发负剑男人向文景帝颔首鞠礼:“陛下言重,此乃修道人士分内职责。”
平陵转头看向许川,有几分打趣的意思:“许川小友也是我神隙院之人,未曾料到竟有与贵国巧阳长公主结为连理之缘。二位神仙眷侣,可真是我神隙院之佳话。”
许川没想到在商议验灵祭之事这么严肃的场合上,会遭受到前辈的调侃。顿时闹了红脸:“平陵前辈!”
文景帝哈哈大笑,跟着平陵一道去闹自己名义上的妹夫:“朕那妹妹从小骄纵,可要请许仙长继续担待了。”
“陛、陛下,实在是…”许川的脸更红了,那身生璧色劲装都显得直冒热气,舌头也跟着打了结。
“有许川小友与巧阳长公主之缘,神隙院自然更加珍惜与贵国之谊。”平陵担心再玩下去,许川的头都要蒸熟了,便转过话头继续与文景帝商量验灵祭之事:“为贵国验灵,贫道乐意之至,陛下无须介意。”
“多谢仙长。”文景帝说,“只是近日春雨连连,雷声不断,是否会对仙长验灵有何影响?”
平陵听后,从衣袍内伸出右手翻掌,洁白莹润的春瓷瓶便立于掌心。
“陛下请看,这验灵露是神隙院与万乾山合力炼制而成。只需一滴,便可测出明同国土内所有灵根持有者。”平陵仙者笑着,“由专精炼宝大能所制,自然不受风雨影响。更何况……”
“更何况?”文景帝问。
平陵仙者看向殿外:“春雨,即刻便停。”
瀑布一般的日光从乌云中倾下。金碧辉煌的宫阙被春露和日照金光装饰,更显恢弘。
“嘁!”凉亭中,正在抄写课本的锦缎白衣男孩咬牙皱眉,大力一挥臂,丢了沾了墨、分了叉的毛笔,“小爷不抄了!三十遍《治察》?那眉毛怪就是为难本皇子!”
坐在他身侧的云纹蓝衣男孩捧着书,熟练地躲过了飞来的毛笔和墨汁,示意侍女把拿新毛笔来:“谁让你既不交课业,又在案台上画虾子。老师不罚你,罚谁?”
“要是本皇子觉醒了灵根,还读书做什么?”白衣男孩把新毛笔当剑一样舞了舞,“如果小爷我有灵根,必定是名扬天下的剑修!御剑飞行,那才痛快呢!”
说罢,白衣男孩贼着眉眼搂住蓝衣男孩的肩:“许想,你让许川仙长教我两招呗?他是渡查司的坐阵剑修,一定比那两个胡须将军功夫好!”
许想嫌弃地看向他搂着自己的手,检查有没有把墨点蹭到自己身上:“父亲已经够忙了。你还是先抄完书再说,免得明日老师又打你手心。袁黎五皇子殿下。”
“嘁!”袁黎撒开了手,“眉毛怪就是还惦记着上次把他的抄本扔池子里的事。本皇子又不是故意的。父皇不已经罚我跪了俩时辰吗?还斤斤计较做什么!”
“那可是前朝抄本,如果是原典,陛下可就不只罚你跪两个时辰。”许想翻了一页书。
袁黎不服,摇头晃脑:“那他为什么不罚小活典?如果不是想逗她,本皇子会有心拿那抄本?”
许想瞥了他一眼,原本沉稳的体势看上去多了一些符合年龄的无邪童稚:“阿璟五岁能背《治察》,六岁就能解百首。你要是也能,老师一定网开一面。”
袁黎翻了个白眼。
你们俩优生真要气死小爷我!
“等我习武大成,就算当不了剑修,也是脚踢南通海的大将军。”袁黎气愤极了,在纸上一顿狂草,“到时候可别求我罩你俩!”
秉着身为公主世子的教养,许想闭着眼皮翻白眼。
什么大将军?专门骂阵的大将军吗?
提到阿璟,许想突然想起来什么,转头问还在嘟嘟囔囔抄书的袁黎:“你可打听了欧阳大学士的情况?”
听到话的袁黎一愣,笔也停了下来。他看向许想,眼神不再冒火。
“往太医院打听过了,”袁黎面色凝重,比起刚才的纨绔模样,这时才像一国皇子,“感觉…不太好。里面的都说,欧阳大学士能撑过去年冬天,已是神仙怜悯。”
许想听后,也低下眉去。手里的书放在了膝上,紧捏着书页。
袁黎叹了一口气:“小活典可才六岁……”
见许想没接话,袁黎转了转眼珠,低声问他:“太医没办法,修道者不一定没办法吧?许川仙长真不能弄来什么灵丹妙药,救救欧阳大学士吗?”
许想也跟着叹了气,摇了摇头:“如果真能救,父亲早做了。修道者不能有意搅乱凡人寿元,这是铁律…违者,连同凡人,神魂俱灭。”
袁黎也并不是不知道这一铁律。别说他是明同国皇子,就连路边肉摊的商贩都知道,虽然修道者神通广大,却不能擅自参与凡人命运。不然,渡察司——这专门解决凡修两界的秉法组织便会出手惩治。
更何况明同国渡察司的坐阵修道者,剑修许川,是许想的父亲,也是明同国巧阳长公主的驸马。
这不是断了知法犯法的后路吗!
袁黎无奈地挠了挠脑袋。
“一定无事啦!”袁黎假装无事地拍拍许想的后背,“欧阳大学士可是学识泰斗,世人楷模,造福千万。一定能看到小活典继承他老人家明同国文曲星之称的那一天!”
许想强打精神,他仰望被雨水洗刷后的天空,呼了一口气:
“但愿如此。”
欧阳宅邸。
急促的脚步在石路上响起。女孩捧着几本书,全然不顾路上雨水打湿的鞋面,急匆匆的奔进欧阳宅内。
刚进内宅,女孩就看见带着侍从,背着药箱的白须老人向外走来。
“秦太医爷爷!”女孩停下脚步,脆脆地行礼。
秦太医笑着让女孩不用多礼:“小阿璟,这么快就下学了?”
欧阳璟点头,如鹿般灵动的双眼满是乖巧:“我背完了书,先生就让我下学啦。秦太医爷爷可是来帮爷爷看诊的?”
秦太医点点头,拿出几颗蜜饯给欧阳璟:“欧阳大人最近气色不错,带了几副药过来。大人虽然在看书,小阿璟记得别总去打扰爷爷。”
欧阳璟接过蜜饯,笑得开心:“我把书给爷爷送去,不打扰爷爷的。多谢秦太医爷爷!”
看着抱着书跑走的女孩背影,秦太医暗自叹了口气。
这叫欧阳璟的女孩虽然是欧阳大学士收养的无名野婴,毫无血缘关系。但在识字读书上却极有天赋,比亲祖孙还像亲祖孙。
只可惜以欧阳大学士的身体,怕是无法把毕生所学都传授给义孙女。
秦太医感叹了两句世事无常,便离开了欧阳宅。
嗐。
无人看着,欧阳璟收起了刚才娇憨伶俐的模样,糖水般的瞳孔闪过一瞬的嗤笑。
这秦太医真以为那种敷衍的态度能瞒过小孩不成?
欧阳璟看看手中的蜜饯,把它们塞进怀里。
在进门之前,欧阳璟熟练的调整好了表情,她又变回了天真无邪的模样。
欧阳璟抱着书推门而入,脸上挂着笑容:“爷爷,我回来啦!”
苦涩的药味随着门风涌出房间。坐在床榻上,披着厚袄,气息虚弱的老者,便是有明同国的文曲星之称,学识响彻中□□国的欧阳大学士,欧阳滔。
欧阳滔正拿着极厚的纸稿看着什么,见欧阳璟回来了,便把纸张放在了榻边的小案上:“阿璟回来了。怎么这么快就下学了?”
欧阳璟把怀里的书抱给欧阳滔看:“我把书都背完啦,就去找了爷爷要的书。”
欧阳滔把书放在小案上,点了点孙女的额头:“默不如诵,诵不如背,背不如解。你不好好听老师讲课,只会背书,不会解书,还是没有学成。”
欧阳璟摸了摸被欧阳滔点过的地方:“《治察》我了解的,爷爷和我解过,比老师讲得好!”
“咳咳咳,是吗?”欧阳滔咳嗽了两声,在一旁候着的侍女便立刻端上热水。欧阳璟接过,递给欧阳滔,“那爷爷可问你,法者,当如何解?”
欧阳璟看着欧阳滔顺过了气,才说了起来:“法者,应涵天地之宽广,与人心之真善。非但一时一地之制,当具长稳。否,势必破社稷之基,国不安。不可偏废仁义之道。唯有法度明晰,仁义和富,方能使国久安。”
欧阳滔连连点头:“好,不错!那理者,又当如何解?”
欧阳璟又说:“理者,当以真理为循,弃妄念。善思慎独,审辨曲直,以理为本,修身以至诚,养德之风华。”
“不错,不错。”欧阳滔连连点头。虽然他早知阿璟从小聪慧过人,过目不忘。但这样年幼就能解读厚本,还是非常可贵。
如果他能亲自将所学全部教授予她,阿璟一定能够成为中陆第一学士。
只可惜!只可惜……
欧阳滔摸了摸欧阳璟的头,不愿让孙女看见自己眼中的不舍。
欧阳璟乖顺地由着欧阳滔摸头,看上去与其他孺慕爷孙毫无差别。
当然,欧阳璟的灵魂年龄比欧阳滔多了近九倍。
十次轮回,八百年的记忆里,真正享受过家人温情的分量实在少得可怜。
就算欧阳滔的年纪在她看来几乎毫无意义,但这位老者,是她许多岁月里不多见的,不仅以凡能登峰造极,不忘本心,德才兼备之能人。
就凭他收养了这具肉身,视作亲孙女教养这一点,半神——不,欧阳璟就不会放着老人不管。
这简直轻而易举,而且非常合她的心意。
虽然不知道那群老东西在做什么阴招,但这具肉身的潜力确实超乎寻常。
力量依旧被封禁,她无法用神力为爷爷续命,但八百年的记忆生生被这□□承担下来了。虽然记忆的细节部分并不完整,有些模糊,却并不妨碍欧阳璟用这潜力继承爷爷的衣钵。
看来这次可以平安活到八十岁。
除了不能救爷爷,其余的欧阳璟十分满意,躺着就能做事,相比其它几次轮回,已是非常光明的未来。
爷孙谈笑期间,奶奶杨画带着煎好药汤进来了。
“阿璟回来啦。”杨画随已年迈,但依然扶不去浓厚的书香气质。她让侍女把药汤盛出,自己照例去检查阿璟有没有弄脏衣裳。
“奶奶!”欧阳璟也很喜欢义奶奶杨画,赶紧喜笑颜开地扑了上去。
“好好好,乖孙女。来看看我家阿璟有没有调皮弄脏衣裳。”杨画对又会撒娇又聪明的孙女一点脾气也无。每天上学前编的双髻长辫和衣裳书袋,都是杨画亲自操办。
她今天给欧阳璟穿的是新制的衣裳,蔻梢绿裙和青白双色系发带。女孩如春天的湖水一般灵巧。
只是这孙女虽然聪明,却有些跳脱。常跟五皇子袁黎一齐上窜下跳。上次趁着御史家马夫上茅房的机会,把炮仗扔房顶,差点把人埋在茅房里的英伟事迹,向水府可谓人尽皆知。
“我没有调皮。”欧阳璟任杨画翻来覆去地摆布。
“奶奶还不知道你?我们面前装乖,肚里不知多少鬼点子。”杨画看着只有裙摆上的湿气,便放了心。坐在塌边给欧阳滔喂药。
“我真的没有调皮!”欧阳璟争辩。
她没说慌,那些事可不是小孩调皮就能弄出来的。
“上次在茅房上放炮仗的,难不成不是你?”杨画一边给欧阳滔喂药一边说。
“那是袁……是五皇子殿下。”
她没说谎,放炮仗的的确是袁黎,只不过告诉袁黎,御史马夫什么时辰歇息的是她。谁让那马夫诽谤杨画?
“再有,上次放狗把李将军二公子书袋给咬烂的,也不是你?”
“那也是五皇子殿下。”
她也没说谎,把狗带来的确实是袁黎,只不过把那李家二公子的书袋涂上香料的是她。谁让那二公子口出狂言文不如武瞧不起学士?
“还有,上次把胡蜂窝扔进浣衣房的,也不是你?”
“那还是五皇子殿下。”
这她就更没有说谎了。浣衣局的几个姑子手脚不干净,袁黎发现了,欧阳璟就告诉他胡蜂窝的防治办法而已。动手的都是他自己。
“你啊。”
杨画叹了口气。实在是想不明白,孙女自从能说话,就有向水府小活典之称,面相又乖巧,怎么生的这么个不服管的性子?
欧阳滔一边喝药一边珍惜地看着夫人和孙女的一来一回。他自知时日不多,就着这不知还能看几次的场景,苦涩的药汤也不那么难以下咽了。
杨画知道欧阳滔喜甜,让侍女把蜜饯拿过来。欧阳璟想起自己怀里有秦太医给的蜜饯,就赶紧拿出来:“我有蜜饯……”
风吹过欧阳宅,肉眼几乎不能分辨的七彩薄光乘着风,一瞬便掠过明同国土。
欧阳璟正要递蜜饯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的身体内部传来一层层震荡,让她无法动作。
这是什么?
欧阳璟本能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阿璟?怎么了?”欧阳滔不明所以地看着突然静止,连手里的蜜饯都跌落在地都毫无反应的孙女。
一瞬,从欧阳璟身体内冲出了恍若碧海的蓝色光芒。顿时,欧阳宅内都覆上了水波一样的颜色。
浮在皇城上空的平陵收起了验灵露。
许川的能力还不足以在如此大的范围检测灵根,他飞身于平陵身后,问道:“平陵前辈,请问……”
“嗯,”平陵右手掐算,露出了笑意,
“四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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