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狄族来犯,战事起起伏伏四年有余,边疆的平原仿佛被天外之客随手掀了抔土,沙尘四起之地居民饱受风霜与动乱双重折磨。
然而千里之外京中皇宫厅堂之内炉火跳跃,灯火通明之下乃珍馐宴席。
鹅绒大雪白茫茫一片望不透天上星辰,巍峨的宫殿群宇在寒冷的侵袭之下更显肃穆,坚固的宫墙与巧夺天工的斗拱仿佛永不可摧。
隔绝在庑殿顶下的室内燃着暖黄的琉璃灯,穿着舒适中衣的七皇子玧泽通透的肌肤泛着玉般的光泽,他抬着胳膊,纤细的手指去够头上的玉簪。
正要将头发拆散时,侍从墨融拍落肩膀雪花跑进来,神色慌张的同他说:“殿下!殿下!詹公子回京了!”
“当真?”玧泽即刻站起身,欢喜的去取挂在架上的外袍。
本来今日宫宴他借病推脱了,但那是他不知心心念念的詹亭饮竟然从北境一声不响回了京,竟然还上了宫宴。
回京本不稀奇,允国公府的老国公半月前寿终正寝,远在边疆打仗的大将军詹以辛趁着战事不紧回京戴孝,皇上亲去上香祭拜,一封诏书让还在守孝的詹以辛袭了爵。
京中都说皇上厚待詹家,亲去悼念不说,还带着诏书亲口宣读,这是詹大将军莫大的荣耀。
当时玧泽正病着,日日梦魇哭泣,梦到詹亭饮在北境得知此事后失魂落魄,被狄族趁其不备长矛刺入,吐血而死,长发泼墨一般飘在空中,摇摇欲坠跌落泥坑。
玧泽被侍从墨融晃醒后听说的就是父皇亲去允国公府。他问:“姐夫回来了吗?”
墨融还是一样的回答:“没听说。”
詹亭饮是玧泽的姐夫。此事要从八年前说起,那时北狄在边疆跃跃欲试,朝臣上奏请大将军詹以辛前去平定。
詹以辛战功赫赫,祖父是开国元勋,父亲是历经两朝上过战场也主过科举的名臣。詹家的功绩可谓卓越,往阴暗了说一句功高盖主也不为过。
身为詹以辛嫡次子的詹亭饮又是已故皇后所出嫡子玧祯的伴读,人人都说他们二人不仅好的能穿同一条裤子,还能心甘情愿的为彼此挡刀。
挡刀一事丝毫没有夸张,曾有失去儿子的佟嫔拿着把长剑疯疯癫癫的朝玧祯刺去,事发突然躲避不急时詹亭饮毫不犹豫将玧祯拉到了自己身后。
但穿一条裤子却不行,詹亭饮这人有洁癖,不熟的人摸过的扇子他就不要了,别说穿一条裤子。
这样厉害的家族,嫡子还与皇子交好至此,皇上难免觉得碍眼。
因此那年皇上带着众皇子微服去观里打醮,随口问起詹亭饮的婚事,在场诸人霎时噤声,任谁都知道这看似随口却绝非随口。
这是要赐婚,还是要赐的詹家心里不顺又不能拒绝。有宠妃恃宠开口,试图打个圆场卖詹家个好,被皇上以出言无状为名罚回了宫,且再也没有宠幸过。
玧祯心里着急,詹亭饮怔愣之时,忽见楼上谁的帕子飘飘摇摇坠下,他下意识抬头望去,扑到栏杆前又觉得不合礼仪后退的大公主思止对他点了点头。
大公主思止是玧祯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在公主中行一,皇上的所有子嗣中行二,只比庶长大皇子小几个月。
先皇后生有两女两子,除了公主中排行第一的思止,还有排行最末的四公主思歧。儿子除了排行第二比庶长大皇子小两岁的玧祯外,还有子嗣中最幼的七皇子玧泽。
大公主娴静聪慧,一眼就能看出当时场景中各人意图,母亲早在生育幼弟玧泽时难产而逝,她做长姐的当时便下定决心护好弟妹。
而眼下之事显然与玧祯有关,她不能坐视不理,因此不能坐以待毙。
詹亭饮沉思片刻知道没有更好的推脱方式,只好顺势上前,声称自己爱慕大公主多年,若皇上不能成全,也请皇上不要将别家的千金赐给他受苦。
言外之意竟然是非大公主不娶。皇上觉得意外,略一想却是巴不得他爱慕公主,历朝历代的规矩,以防大权旁落,驸马不可在朝担任要职。
若是詹亭饮当了驸马那简直再好不过,既是对功勋之族的最大的信任与荣赏,又名正言顺的绝了詹亭饮的高官之路。至于他亡故的原配正妻为他诞下的长女,他是不在乎的。
如此詹亭饮与嫡长公主的婚事便定了下来。皇上安排了詹家有出息的嫡子很高兴,詹亭饮减弱了皇上对詹家的忌惮詹家很高兴,玧祯留得挚友相伴也很高兴。
只有詹亭饮不高兴,偏偏无可奈何。
大公主对此淡淡的,她本就不想出嫁,正好借机留宫。她对詹亭饮没有情,让玧祯捎话给他,此举只为解彼此燃眉之急,日后不便之时,婚约自然解除,彼此不碍。
詹亭饮每每见了大公主都觉不自在,大公主是极好的人,对自己如对亲弟一般关心有加,更让詹亭饮觉得不舒服。
直到有次冬日宫宴,他受不了妃嫔打趣儿的话语,借醒酒的由头出去透气躲避,撞见了穿着白兔裘在雪地里绷着小脸的玧泽发泄奔跑,见了他如同见了极信任的亲人一头撞进他怀里哭着喊姐夫。
詹亭饮下意识应了一声,忽觉怅然若失,竟然同时生出一丝窃喜和担忧。若日后这出戏终了,扑自己满怀的孩子会不会舍不得自己这个假姐夫?
八年之后真到了预想的一天。
外头敲了梆子,玧泽已经穿戴整齐,铜镜里的他已经长成少年模样,清俊非常,任谁看了都要说他生的不输当年风华绝代的皇后娘娘。
同样的雪天,同样朝着宫宴奔跑而去的玧泽,他一边跑一边忍不住欣喜,想起了当年小小的自己居然也不认生,一头撞进性情冷淡的詹亭饮怀里求抱。
他噗一声笑出来,一抬头看见面色阴沉的康淑妃自殿里出来,见到他后原地站定等他上前行礼。
玧泽心里一沉,康淑妃向来喜欢为难苛责他,从他第一次被康淑妃打了手心而没有去御前告状起,康淑妃就像是发现了他这颗漂亮的软柿子,总时不时的捏两把泄愤。
“莽莽撞撞,上哪儿去?”康淑妃揪住他袖子,满脸写着刚受完气。
玧泽没来大宴不好说知道詹亭饮来了,否则会被康淑妃捉到把柄质问他消息太灵通,连国公府的公子回京他在皇宫大内病着都能得到消息。
因此一时沉默,康淑妃存心不让他进去,抡起胳膊一巴掌险些给玧泽掀倒在冰凉的雪地,玧泽踉跄几步稳住身体,委屈而茫然的望着康淑妃。
“本宫在问你话!”
玧泽心里失了耐心,碍着礼数谨慎冷淡回她:“我要见我二哥哥,我想见兄长也不许吗?”
康淑妃方才在宴上见着已故皇后所出的嫡子嫡女三人都落落大方,又得到皇上的亲热关心,再看看自己的儿子女儿被冷落在一旁,就心中不快。
这会儿已故皇后所出的小儿子撞到她面前,凭她的脾气不出口气,恼火便会骤然增长,折磨的她今晚难入眠。
康淑妃恶狠狠道:“见什么见!你兄长死了!”
玧泽顿了顿,忽然惊呼一声二哥哥便撒开步子往大宴上跑,等康淑妃反应过来大事不妙为时已晚,也不气也不摆架子了,软着语气焦急的唤着七殿下追上去。
侍从远远看见廊中跑来个小殿下,刚要弯身行礼玧泽就从他们旁边飞奔而过带起一阵冷风,侍从们欲起身时发现气喘吁吁的康淑妃和追在身后的侍女紧随其后。
内门挡风的厚棉帘被撞开,大宴上的所有人朝这边看过来,只见娇贵的七殿下满脸泪痕眼珠通红,文弱到差一点被回弹的门帘撞倒。
皇上对过世妻子留下的幼子有着类似补偿的过分纵容疼爱,神色冷峻的站起身指着门口道:“快扶一把!”
玧泽直奔二皇子玧祯跑去,撞进兄长怀里哭的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阿泽不哭了。”玧祯拍了拍他背:“跟二哥说,发生何事了?”
玧泽在玧祯怀里微微偏过头,哭声略小了一点,他视线搜寻着什么,直到对上詹亭饮凝视他的目光后才放心的把脸埋回玧祯怀里,放声继续哭。
从小照顾他的大姐姐思止担忧的神色放松下来,凭借对他的了解,在他的小动作里发现了他的作假。思止抬手碰了碰唇角又放下,忍耐住了笑意。
皇上正要再询问,康淑妃掀开门帘走进来,神色极不自然。
玧泽听到掀门帘时廊外的风声盘旋而近便知道康淑妃来了,掐准时机抬起头望着玧祯,装作不知的抢先说道:“二哥哥,康娘娘说你死了…”
告完状的玧泽又趴在玧祯怀里小声哭起来,似乎心有余悸。
康淑妃顿时有些站不稳,此次大宴不仅仅只有宫中妃嫔以及皇子公主,更有一些当下得势的勋爵重臣。
一时之间众人神色各异,七皇子玧泽由一母同胞的嫡长姐思止看顾长大,外界揣测可能母亲早早离去的缘由,思止公主对弟妹的照料极其细心,许多事都亲历其为,尤其是对最小的弟弟玧泽,堪称溺爱。
玧泽今年长到了十六岁,除了念书写字外,半点功夫拳脚都没学过,听说是思止公主不许,声称玧泽体弱,不敢大动。
一母同胞的兄长有出息,玧泽性子温顺善良,又总是一团孩子气,半点瞧不出要夺嫡的意思,也正是因此,皇上对他有些不加掩饰的娇惯。
玧泽哭的所有人心惊肉跳,好好的宴会撞见妃嫔责难无母哀子,此等丑闻皇上下不来台,诸臣哪会好过。
詹亭饮的堂哥詹人阁低声对他说:“我瞧着七殿下虽看着单纯无辜,其实此举是有心眼的,此等大事竟能轻信?若非刻意坑害康淑妃,还真说不通。非蠢即坏啊非蠢即坏。”
“他不是坏孩子。”詹亭饮眼睛紧盯着抽噎的背脊起起伏伏的玧泽,心下连带着皮肤都有酥麻之感,真是好生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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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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